樟木箱里的时光

暮色像融化的墨汁,沿着青瓦檐角缓缓淌下。林晚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鼻腔里立刻涌进一股熟悉的香气 —— 那是老樟木混合着岁月尘埃的味道,像极了祖父生前的书房。

“晚秋来啦?快进来歇脚。” 王阿婆端着竹筛从堂屋走出来,筛子里晾晒的桂花簌簌落了些在青砖地上,“你爷爷的手艺,总算有人接着做了。”

林晚秋的指尖抚过墙角堆叠的木料,纹理里还残留着祖父的体温。三个月前她辞掉深圳的设计工作回到古镇时,父亲曾在电话里长叹:“女孩子家做什么木匠?你爷爷的刨子早该收进博物馆了。”

但此刻,墙角那只半完工的樟木箱正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箱体侧面雕刻的缠枝莲纹已经初具雏形。这是祖父去年冬天未完成的活计,当时他的手抖得连刻刀都握不稳,只能摩挲着木料反复念叨:“等开春,给晚秋做个陪嫁的箱子。”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林晚秋已经坐在了祖父的木工台前。台面上的工具被擦拭得锃亮,刨子的木柄被磨得光滑温润,刻刀按大小依次插在牛皮鞘里,就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她深吸一口气,将樟木板固定在台钳上,祖父留下的卷尺在掌心温热。

“第一步要看木纹走向,顺着肌理下刀才不会裂。” 祖父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二十年前的夏天,扎着羊角辫的她总爱蹲在木工房角落,看祖父佝偻着背推刨子,刨花像卷起来的云朵,簌簌落在青砖地上。有次她偷偷拿起刻刀,在废料上划了道歪歪扭扭的线,祖父非但没责怪,反而握着她的小手教她刻最简单的回纹。

刻刀切入木料的瞬间,林晚秋的手腕微微一颤。樟木特有的辛辣香气漫出来,混着窗外飘进的桂花香,在晨光里酿出清甜的味道。她想起十三岁那年台风天,老宅的窗户被吹得哐当响,祖父就是这样守在木工台前,借着煤油灯的光给她雕刻木梳。梳子背的栀子花刻得那样细致,连花瓣上的露珠都栩栩如生。

“晚秋姑娘的手艺真俊!” 买木料的张叔路过作坊,忍不住驻足赞叹,“这莲花纹比你爷爷年轻时刻的还要灵动。”

林晚秋脸颊微红,放下刻刀直起身。阳光穿过雕花木窗,在樟木箱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盘旋的藤蔓仿佛在光影里轻轻摇曳。她忽然明白祖父为何总说 “木头是活的”,每一道年轮里都藏着日月风霜,每一次凿刻都是与时光的对话。

傍晚收工时,她在祖父的工具箱底层发现了一个铁皮盒。锈蚀的盒盖打开时,几枚泛黄的信封掉了出来。信封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右下角 “婉卿” 两个字依然清秀 —— 那是她素未谋面的祖母的名字。

“你祖母年轻时是镇上最会绣花的姑娘。” 王阿婆端来的绿豆汤还冒着热气,“当年你爷爷就是用一只雕花樟木箱,把她从河对岸的村子娶回来的。”

信纸在掌心轻轻颤动,祖母娟秀的字迹记录着寻常日子的温暖:“今日你刻的牡丹木簪,我簪在发间去赶集,李婶们都夸手艺好”“樟木箱的底漆已上好,等秋收后就能装陪嫁的棉被了”。最后一封信的墨迹有些晕染,大概是写于某个雨天:“你咳嗽未愈,勿要熬夜赶工,木料放着不会跑。”

林晚秋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懂得祖父为何对樟木情有独钟。这种带着特殊香气的木料不仅能防潮防虫,更能将时光与情感都妥善收藏。就像此刻,她仿佛能看见年轻的祖父在灯下刨木,祖母坐在旁边纳鞋底,樟木箱在角落里静静生长,将岁月的芬芳都锁进木纹深处。

秋分那天,镇上的陈老师来定制书柜。看到林晚秋正在雕刻樟木箱的锁扣,他忽然笑道:“这纹样好眼熟,像极了老电影院门楣上的雕花。”

“那是我祖父年轻时雕的。” 林晚秋的刻刀顿了顿,“可惜去年台风把门楣吹坏了。”

陈老师惋惜地摇头:“多好的手艺,现在会做这种细木活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指着书柜图纸补充道,“我要放古籍,能不能在侧板刻些云纹?”

当第一片银杏叶飘落在窗台时,樟木箱的最后一道漆终于干透了。林晚秋用软布细细擦拭,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流淌着琥珀般的光泽,箱体角落藏着一个极小的 “秋” 字 —— 这是她偷偷加上的落款。

开箱验收那天,王阿婆特意带来了祖母当年的绣花绷。“把这个放进去试试。” 老人颤巍巍地将绣着并蒂莲的绸缎铺在箱底,樟木的清香与丝线的柔滑交融在一起,仿佛两个时代在此刻温柔相拥。

“真好,真好。” 王阿婆的眼眶湿润了,“就像看到你爷爷奶奶年轻时的样子。”

暮色中的作坊渐渐安静下来,林晚秋收拾工具时,发现祖父的卷尺上缠着几根银丝。那是去年冬天,祖父的手已经握不住刻刀,却执意要给她量木料尺寸时,不小心扯断的银发。她小心地将银丝绕在刻刀柄上,就像握住了祖父从未离开的温暖。

镇上的老钟表匠路过时,总爱站在作坊门口抽袋烟。“后生仔都嫌这活计慢,” 他望着墙上挂着的木料说,“可慢工出细活,木头记着呢,你用了多少心,它都给你长在纹理里。”

林晚秋开始尝试将现代设计融入传统木雕。她给儿童床加上圆润的防撞边角,在衣柜门板刻上可放置香樟片的暗格,连父亲都忍不住来电话询问:“听说你做的带 USB 接口的梳妆台卖得很好?”

“爸,下周回家给您带新做的茶盘。” 她笑着回答,刻刀在木料上划出流畅的弧线,“您上次说喜欢的竹节纹,我试着刻了样品。”

霜降那天飘起了细雨,林晚秋在作坊门口挂起新做的木牌:“晚木工坊”。雨滴敲打着青瓦,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墙角堆放的樟木,发出清越的回响。有个背着画板的姑娘停在门口,指着樟木箱问:“这箱子能定做吗?我想用来装妈妈的旗袍。”

林晚秋望着姑娘期待的眼神,忽然想起铁皮盒里的最后一页信纸。祖母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樟木箱已装满四季衣裳,就像装满了我们的日子,件件都带着香气。”

暮色四合时,林晚秋点燃了工作台旁的台灯。灯光下,新的樟木板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握着刻刀的手稳定而温暖。窗外的雨还在下,古镇的石板路被冲刷得发亮,就像祖父留下的那些时光,在岁月里愈发温润绵长。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林晚秋在新木料上落下第一刀。刻痕里渗出的樟木汁液带着微甜的香气,仿佛整个秋天的阳光都被锁进了这方木料。她知道,这些承载着时光与情感的木头,将会在她的刻刀下继续生长,把一个个寻常日子的温暖,都酿成岁月里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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