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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儿的风一刮,胡同里的墙根儿就热闹起来。张大爷揣着他那只掉了漆的白搪瓷缸子,蹲在老槐树下眯着眼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子随着咳嗽声一明一灭。墙头上的枯草还没褪尽黄,墙根儿的砖缝里已经冒出点新绿,是那种怯生生的鹅黄,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
“我说老张,您这烟杆子比您孙子岁数都大了吧?” 隔壁李奶奶挎着菜篮子打这儿过,蓝布头巾上沾着点碎雪花似的柳絮。她总爱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永远浆洗得笔挺。篮子里的小葱沾着湿泥,翠绿的叶子上还挂着水珠,一看就是刚从早市上淘来的新鲜货。
张大爷磕磕烟袋锅子,慢悠悠地站起身:”您懂什么,这物件儿越老越有灵性。就像咱胡同口那棵老槐树,不也照样年年开春发新芽?” 他说这话时,阳光正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在青灰色的砖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一吹,那些影子就跟着晃悠,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在跳舞。
胡同里的春天总带着股子土腥气,混杂着各家院子里飘来的花香。东头王家的海棠开得最盛,粉白的花瓣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软绵绵的,像铺了层花毯子。西头赵家的香椿树刚冒出紫红的嫩芽,赵婶就搬着小板凳在树下守着,生怕被谁家孩子摘了去。香椿炒鸡蛋是开春儿最好的吃食,那股子鲜灵劲儿,能把整个冬天积攒的沉闷都驱散了。
天渐渐热起来,胡同里的午后就变得懒洋洋的。卖冰棍儿的三轮车叮叮当当地穿巷而过,车斗里盖着厚厚的棉被,掀开一角就冒出白花花的凉气。孩子们像闻着蜜的蜂子,呼啦啦围上去,攥着皱巴巴的毛票踮着脚尖喊:”要绿豆的!”” 我要奶油的!”
树荫底下,几位老奶奶凑在一起纳鞋底,竹绷子上的棉线随着手指翻飞,拉出细微的嗡嗡声。王奶奶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她时不时推一把,嘴里念叨着谁家的孙子该做新鞋了。线轴在膝盖上转来转去,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们银白的头发上,闪着柔和的光。
“我说你们听说没,胡同口那家杂货铺要改开咖啡馆了。” 李奶奶咬断手里的线,把针别在布绷子上。她这话一出,几位老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计。杂货铺的刘掌柜在这儿守了三十年,玻璃柜台里的糖果罐永远摆得整整齐齐,柜台上的算盘珠子被磨得锃亮,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水果糖和酱油混合的奇特味道。
“改什么咖啡馆?那洋玩意儿能有咱茉莉花茶喝着舒坦?” 张奶奶咂咂嘴,手里的针线在布面上游走,留下细密的针脚。她总说现在的年轻人瞎折腾,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学那些不着边际的新鲜事儿。可话虽这么说,等到咖啡馆真开起来,她还是第一个进去瞅新鲜,回来后跟大伙儿形容那 “黑糊糊的苦水” 如何难喝,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
入了秋,胡同里就飘起了糖炒栗子的香味。卖栗子的老陈推着铁皮炉子在街角支摊,黑黢黢的炉子里栗子 “噼啪” 作响,裹着红糖的外壳油光锃亮。他总穿着件藏蓝色的劳动布褂子,袖口沾着黑乎乎的糖渍,笑起来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热栗子哎 —— 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 吆喝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胡同里悠悠地荡开,馋得孩子们围着他的炉子转来转去。
秋分一过,各家各户就开始腌菜了。院子里拉起绳子,挂满了成串的辣椒、豆角和萝卜干,红的绿的黄的,像一串串彩色的珠子。李奶奶最会腌芥菜疙瘩,她的坛子总是擦得干干净净,坛口用红布盖着,再压上块青石头。腌好的芥菜切得细细的,拌上香油和芝麻,配着棒子面儿粥吃,能让人多喝两碗。
落叶把胡同铺成了金红色,踩上去沙沙作响。扫街的王大爷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大扫帚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唰唰” 几下就把落叶归成一堆。他总爱哼着不成调的京剧,老生的唱腔被晨露打湿,听起来别有一番韵味。等街坊们起床开门时,青石板路已经干干净净,只留下几串早起行人的脚印。
冬天的胡同最是安静,雪一落下来,整个世界都白了。青灰色的瓦檐上堆着厚厚的雪,像给房子戴上了白绒帽。各家窗户上都结着冰花,有的像树枝,有的像花朵,孩子们趴在玻璃上哈着气画小人儿。胡同里很少有人走动,只有卖煤球的三轮车碾过雪地,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车老板的吆喝声被冻得结结巴巴:”卖 —— 煤 —— 球 —— 嘞 ——”
傍晚时分,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冒出白烟,在冷空气中直直地往上飘。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把窗纸上的剪纸图案映得清清楚楚,有胖娃娃抱鲤鱼,有连年有余的福字。厨房里传来 “滋啦” 的炒菜声,混着饭菜的香气从门缝里钻出来,引诱着放学回家的孩子加快脚步。
张大爷的烟袋锅子在雪夜里格外亮,他和几个老伙计聚在胡同口的茶馆里。茶馆的玻璃上结着冰花,屋里生着煤炉子,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和茶叶混合的味道。八仙桌上摆着花生瓜子,搪瓷缸子里的茉莉花茶冒着热气,老人们的谈笑声把窗外的寒气都挡在了门外。
“想当年咱这胡同多热闹,耍猴的、卖艺的、唱大鼓的,一天到晚不断人。” 刘掌柜呷了口茶,茶沫子沾在花白的胡子上。他总爱讲过去的事儿,讲他年轻时见过的世面,讲那些早已消失的行当。
“现在不也挺好?” 张大爷磕着瓜子,”孩子们有新玩意儿,咱有咱的老营生。这胡同啊,就像咱手里的茶缸子,看着旧了,可喝起茶来照样舒坦。”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把胡同里的一切都盖得严严实实。茶馆里的灯光温暖而明亮,老人们的笑声混着窗外的风雪声,在这青灰色的胡同里慢慢流淌。墙根儿的炭火噼啪作响,映着他们布满皱纹的笑脸,也映着墙上那幅已经泛黄的 “紫气东来” 横批。
胡同里的四季就这么循环往复,像老座钟的摆锤,不紧不慢地走着。那些墙根下的新绿会变成浓荫,再变成金黄,最后在风雪中沉睡,可转过年开春儿,又会准时冒出新芽。就像胡同里的人们,一代又一代,守着这些青灰的砖墙、斑驳的院门,守着这份平淡日子里的踏实和安稳,把日子过成了一首悠长的京韵大鼓,咿咿呀呀,韵味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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