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的四季烟火

入了秋,北平的天就像被清水洗过的蓝布衫,透亮得能看见远处西山的轮廓。南锣鼓巷深处的月牙胡同里,槐树叶子开始泛黄,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给青石板路铺了层碎金似的薄毯。

王大爷的修鞋摊就支在胡同口那棵老槐树下,铁皮箱子里码着各色鞋钉、胶水和补丁,搪瓷缸子永远泡着浓茶,茶渍在缸底结出层深褐色的印子。他今年六十有三,背有点驼,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能夹得住苍蝇,但手上的活计却麻利得很。

“王大爷,您这鞋楦子可有年头了?” 常客李婶提着双绣花布鞋过来,鞋帮上绣的牡丹开得正盛,就是鞋底磨偏了。

王大爷接过鞋翻来覆去看了看,用粗糙的拇指蹭了蹭鞋帮:“李婶您这鞋料子讲究,得用软木楦子慢慢撑。这楦子啊,比我家小子岁数都大,还是我刚摆摊那会儿,隔壁木匠张师傅给打的。” 说着从箱子底下翻出个油光锃亮的木楦子,大小正合脚型。

胡同中段的 “福顺斋” 饽饽铺飘出枣泥香,掌柜的周胖子正站在柜台后算账,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他是个圆脸胖子,夏天总穿件月白色竹布褂子,领口永远汗津津的,见人就拱手作揖,嗓门洪亮得能传到街对面。

“周掌柜,给我来两斤萨其马!” 放学的孩子扒着柜台喊,书包带子斜挎在肩上,脸上还沾着墨渍。

周胖子放下算盘,用荷叶包了萨其马,又额外抓了把蜜饯塞进孩子兜里:“慢点儿跑,别呛着!你娘让你买的糖火烧别忘了拿。” 孩子嘻嘻笑着跑了,留下一串清脆的脚步声。

胡同里的人家大多是几代人住在一起的老邻居,谁家炖肉飘了香味,谁家孩子哭了鼻子,不出半个时辰全胡同都知道。东头的张奶奶擅长腌咸菜,每到霜降就搬出十几个坛子,白菜、萝卜、芥菜头码得整整齐齐,撒盐、揉拌、压实,动作一气呵成。西头的赵大哥开了家剃头棚,铁皮转椅擦得锃亮,刮脸刀磨得锋利,街坊们剃头都爱找他,既能修面还能听段新鲜事儿。

开春的时候最热闹,胡同里的姑娘媳妇们都出来晒被褥,绳子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被面,风一吹像彩旗似的招展。孩子们在空地上抽陀螺、踢毽子,输了的孩子噘着嘴耍赖,赢了的得意洋洋地叉着腰。王大爷的修鞋摊前也摆上了新收的鞋垫,浆洗得干干净净,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是给要嫁姑娘的人家准备的。

“王大爷,您看这鞋垫针脚还行?” 张奶奶端着刚纳好的鞋垫过来,老花镜滑在鼻尖上。她的手指关节有些变形,却依旧灵活,密密的针脚走得匀匀实实。

王大爷戴上老花镜仔细瞧着:“您这手艺,年轻媳妇都比不上。当年给您家姑娘陪嫁的那些鞋垫,现在还崭新着呢吧?” 张奶奶笑着啐了一口,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

入夏后胡同里更热闹,家家户户门口摆着小马扎,摇着蒲扇聊天。周胖子的饽饽铺推出冰镇酸梅汤,玻璃罐子里泡着乌梅和山楂,上面还浮着层碎冰碴。晚饭后男人们光着膀子下棋,棋盘画在硬纸板上,棋子是捡来的小石子,楚河汉界分得清清楚楚,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转脸又笑着递烟递水。

有回胡同里的自来水管子漏了,水漫得半条街都是。赵大哥第一个扛着铁锹出来,王大爷搬来修鞋的工具,周胖子拿来饽饽铺的木板垫路,连孩子们都提着小水桶帮忙舀水。折腾到半夜才修好,浑身湿透的男人们坐在台阶上,就着月光分吃周胖子拿来的糖火烧,笑声惊动了墙头的夜猫子。

秋天是收秋菜的时节,胡同里堆着成捆的白菜、萝卜,家家户户忙着腌酸菜、晒萝卜干。王大爷的修鞋摊前也堆着过冬的棉鞋,他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纳着鞋底,阳光透过槐树叶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闪着细碎的光。

“王大爷,给我这棉鞋纳厚实点,我家那口子冬天蹬三轮车,脚容易冻。” 蹬三轮的陈师傅送来双旧棉鞋,鞋面上沾着泥点,鞋底磨得快透光了。

王大爷点点头,往鞋底里加了层新棉花:“放心吧,纳上三层麻绳,保准暖和。去年冬天那么冷,你嫂子的棉鞋就是我纳的,她说比穿棉靴还暖和。” 陈师傅笑着递过袋炒花生,两人坐在小马扎上闲聊,花生壳扔了一地。

冬天的胡同格外安静,雪下得大了,青石板路变成白茫茫一片,只有扫雪的竹扫帚发出 “沙沙” 声。饽饽铺的烟囱冒出笔直的青烟,周胖子在门口支起个小炭炉,烤着栗子和红薯,甜香混着煤烟味,在冷空气中格外诱人。

王大爷的修鞋摊搬进了旁边的门房,里面生着煤炉,暖洋洋的。街坊们没事就来串门,围着炉子聊天,听王大爷讲年轻时候的故事。他年轻时在绸缎庄当学徒,见过不少稀罕物件,讲起北平城的老讲究,一套一套的,听得孩子们眼睛发亮。

“那时候啊,大户人家的小姐出门,穿的绣花鞋都得用香樟木楦着,鞋里还垫着香料,走在路上都飘着香味。” 王大爷比划着,炉火映得他满脸红光,“哪像现在,都穿洋皮鞋了,省事是省事,就是少了点讲究。”

周胖子端着盘刚出炉的糖火烧进来,热气腾腾的:“王大爷又讲您的老黄历呢?来,尝尝新做的糖火烧,多加了桂花,甜着呢。” 大家伸手去拿,烫得直搓手,笑声从门房里飘出来,融化了门口的积雪。

年根底下最忙,胡同里挂起红灯笼,家家户户贴春联、扫房子。王大爷的修鞋摊前摆着新做的棉鞋垫,周胖子的饽饽铺排起长队,孩子们穿着新棉袄,在雪地里放鞭炮,“噼里啪啦” 的响声里,透着浓浓的年味儿。

除夕夜,胡同里飘着饺子香,谁家包了什么馅儿,隔着墙都能闻出来。王大爷和周胖子互相送着年货,张奶奶给孩子们分压岁钱,赵大哥在剃头棚里给老主顾们免费修面,说是讨个新年吉利。

大年初一,孩子们穿着新衣服挨家拜年,口袋里塞满了糖果和压岁钱。王大爷的修鞋摊歇了业,门上贴着大红春联,他穿着新棉袄,坐在门口晒太阳,看着胡同里来来往往的人影,嘴角挂着满足的笑。

胡同里的日子就像王大爷纳鞋底的线,一针一线,密密实实,平淡中透着温暖。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槐树绿了又黄,饽饽铺的香味飘了一年又一年,街坊们的笑声在胡同里回荡,就像一首唱不完的老歌,温柔而绵长。

偶尔有外地来的游客,举着相机拍胡同里的老房子、老物件,好奇地问这问那。王大爷总是耐心解答,告诉他们这棵槐树有多少年历史,那家饽饽铺的手艺传了几代,眼神里满是自豪。

“您别看这胡同窄,住着可比楼房舒坦。” 王大爷指着头顶的天空,“抬头就能看见天,邻里之间互相照应,热热闹闹的,这才叫过日子呢。” 游客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镜头里定格下胡同里的烟火气,定格下那些平凡而温暖的瞬间。

夕阳西下,槐树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晃,王大爷收拾好修鞋摊,周胖子锁上饽饽铺的门,街坊们陆续回家做饭,胡同里飘起饭菜香。路灯亮了,昏黄的灯光照着青石板路,晚归的脚步声、孩子的笑声、收音机里的戏曲声,交织成一首温柔的夜曲,在古老的胡同里缓缓流淌。

这就是北平的胡同,没有高楼大厦的繁华,却有着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有着代代相传的人情味儿。就像王大爷手上的老茧,周胖子脸上的笑容,张奶奶纳鞋底的针线,这些平凡的细节,构成了胡同里最温暖的风景,也构成了北平城最动人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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