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雨季节的清晨,陈守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樟木香气扑面而来。他习惯性地望向天井角落那堆堆叠的木料,露水在纹路清晰的香樟木上凝结成珠,顺着百年老木的肌理缓缓滑落。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木匠,布满老茧的手掌轻抚过窗台那扇雕花窗棂。牡丹缠枝纹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花瓣边缘的卷草纹历经六十载风雨依然清晰可辨。这是他十八岁那年,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完成的处女作,也是老宅里留存的最后一件完整的木雕作品。
“爷爷,张阿姨家的衣柜把手又掉了。” 十六岁的孙女陈念抱着个工具箱跑进来,帆布鞋上沾着泥点。她马尾辫上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印记。陈守义接过工具箱时,瞥见孙女手腕上那串精致的檀木手链 —— 那是他去年用边角料给她雕的,如今被汗水浸得油亮。
修补完邻居家的旧家具,陈守义回到作坊时已近正午。阳光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在积满木屑的工作台上。他从樟木箱里取出泛黄的线装图谱,指尖划过那些用朱砂标注的纹样:如意纹要藏三分弧度,云纹需留七分留白,凤凰尾羽得雕出风动之姿。这些是陈家五代木匠传下的规矩,如今却只能对着空气念叨。
“爷爷,学校要办非遗展,您能去演示木雕吗?” 陈念放学回来,书包还没放下就兴冲冲地问。她鼻尖沾着墨渍,显然是刚上完书法课。陈守义看着孙女亮晶晶的眼睛,那些准备好的拒绝话语突然哽在喉咙里。他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午后,年幼的儿子蹲在作坊角落,用铅笔在废木料上笨拙地画着花纹。
备料那天,陈守义特意选了块三十年树龄的香樟木。木料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年轮像一圈圈凝固的时光。他教陈念如何辨认木材纹理:“好木料会说话,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强扭的花纹不活泛。” 陈念的小手握着刻刀微微颤抖,第一刀就偏了方向,在木头上留下道歪斜的刻痕。
“别急。” 陈守义握住孙女的手,引导着刻刀游走,“手腕要稳,心气要沉,就像写毛笔字,笔锋藏在腕子里。” 木屑簌簌落下,在阳光下飞舞,细小的木尘沾在陈念的睫毛上,她却浑然不觉,专注地盯着逐渐成形的莲花纹样。陈守义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也是这样,常常木雕到深夜,鼻尖沾着木屑就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
展览前三天,暴雨倾盆而下。老宅西墙的排水口被杂物堵塞,积水漫进了作坊。陈守义抢救图谱时不慎滑倒,额头撞在墙角的刨子上,鲜血滴在那本珍贵的图谱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在医院缝针时,他还紧紧攥着那本浸透雨水的线装书,直到医生说伤口可能会留疤,他才松了口气 —— 只要手没伤着就好。
开展那天,陈守义带着陈念早早来到学校礼堂。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铺着红绒布的展示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们的展位前很快围拢了人群,当陈守义展示如何用七种刻刀雕出不同花纹时,孩子们发出阵阵惊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指着陈念完成的莲花书签问:“姐姐,木头真的会开花吗?”
陈念认真地点头:“只要用心雕,每块木头里都藏着花。” 她说话时,陈守义注意到孙女握刻刀的姿势,手腕微沉,眼神专注,竟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人群中突然传来相机快门声,他抬头看见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对着他们拍照,镜头里,祖孙俩的身影与那些雕花作品重叠在一起,仿佛一幅流动的木刻版画。
展览结束后,市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找到陈守义,提出想收藏那扇祖传的雕花老窗。“给您十倍的价钱,还能让更多人看到传统工艺。” 年轻人递来的合同上印着鲜红的印章。陈守义摩挲着窗棂上被几代人摸得光滑的花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手艺是根,守着根,家就散不了。”
拒绝收藏提议的那天晚上,陈守义做了个梦。梦里回到四十年前,父亲站在月光下的作坊里,给他演示如何雕刻蝙蝠纹样:“蝠谐音福,翅膀要雕得舒展,这样福气才能飞得进来。” 年轻的自己总嫌父亲唠叨,现在想听听那些唠叨,却只能在梦里追寻。
深秋时节,陈念突然对那些蒙尘的工具产生了兴趣。她学着爷爷的样子,把锈迹斑斑的刻刀在磨刀石上细细打磨,飞溅的火星映在她专注的脸上。陈守义悄悄站在门口,看着孙女用废木料练习基础纹样,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里,藏着他久违的希望。
第一场雪落下时,陈念雕成了第一只木簪。虽然莲花花瓣厚薄不均,花茎还有些歪斜,但插在发髻上时,陈守义却看得眼眶发热。他找出珍藏多年的紫檀木料:“明天开始,爷爷教你雕缠枝纹。” 窗外雪花飘落,作坊里的台灯亮到深夜,木刻刀与木料接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开春后,老宅迎来了意外的客人。那个拍照的年轻人带着电视台的记者再次来访,他们想拍一部关于传统木匠的纪录片。摄像机运转时,陈守义正在教陈念辨认木材年轮:“你看这圈细密的纹路,是那年大旱,树长得慢;这圈宽的,准是雨水好的年头。” 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他们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拍摄间隙,记者问陈守义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他望向正在给木料抛光的孙女,后者正哼着流行歌曲,手指灵活地在木头上游走。“以前怕手艺断在我手里,” 陈守义的声音带着笑意,“现在不怕了,你看,新的年轮正在生长呢。” 陈念听到这话,回头冲他灿烂一笑,嘴角还沾着木屑,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纪录片播出那天,街坊邻居都聚到老宅来看电视。当镜头扫过那些精美的木雕作品,定格在陈念专注雕刻的侧脸上时,作坊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陈守义看着屏幕里孙女认真的模样,突然发现那些曾经以为会消失的东西,正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生命。
冬至那天,陈念用自己赚的第一笔稿费 —— 给同学雕刻书签的报酬,给爷爷买了副护腕。“您总说手腕酸,这个戴着能舒服点。” 陈守义戴上护腕时,触感柔软温暖,仿佛握住了整个冬天的阳光。他从樟木箱底取出个红布包裹,里面是套崭新的刻刀,刀柄缠着防滑的棉线,是他悄悄准备了半年的礼物。
除夕夜,祖孙俩在作坊里守岁。陈守义点燃松明,火光跳跃中,那些悬挂在房梁上的木雕样品 —— 花鸟鱼虫、龙凤呈祥,都仿佛活了过来。陈念指着新作的梅花挂坠问:“爷爷,您说我们的木雕会一直传下去吗?”
陈守义看着窗外漫天烟火,将孙女的刻刀与自己的并排放在一起。新旧两把刻刀在烛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就像两条相连的生命线。“只要还有人愿意静下心来听木头说话,” 他轻声说,“手艺就不会走。”
年初春的清晨,陈守义照例检查老宅的门窗。当他推开那扇雕花老窗时,发现窗台上放着个小小的木雕摆件 —— 那是陈念雕的祖孙俩,虽然线条稚嫩,却把他弯腰教孙女刻刀的样子雕得栩栩如生。阳光穿过新雕的花纹,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金粉。
作坊里,陈念正在临摹新的纹样图谱,案头的手机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传统与现代在这间百年老宅里和谐共存,就像那些新旧交替的刻刀,共同雕琢着时光的年轮。陈守义拿起刨子,刨花卷曲着落下,在空气中散发出清新的木香,那是传承的味道,也是希望的味道。
免责声明:文章内容来自互联网,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真实性请自行鉴别,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如有侵权等情况,请与本站联系删除。
转载请注明出处:雕花老窗 https://www.zentong.com/a/p/17536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