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常德津市悬赏万元 破译古印度金币秘密》这条新闻?

作为算是参与破译了这枚金币的许多人中的一个,我来补充一下题主的答案。

因为悬赏刚发布出来的那两天,我同校的两位学长

@brahmadatta

@陈靖文

和我本人一起熬夜辛辛苦苦地把铭文破译出来发了邮件后,搜了以往的论文才发现外国专家已经有破译出同类型钱币的铭文……明明已经有答案了还让我们白费了半天劲,你知道我们的心情是怎样的吗……?

当然我们也有收获的,因为我们不仅发现了文物局所宣称的“前面一面的破译”是错误的以及错在哪儿,还发现了他们之前的破译为什么会犯那样的错——因为我们在破译的过程中,刚开始的时候也经历的那种错误(手动微笑)。

大概的过程是这样的——

@brahmadatta

学长在该大新闻发布的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们。首先,基本上肯定铭文就是阿拉伯文。起初,我们打算直接从背面的“未破译”的铭文入手,毕竟正面已经说是“被破译”了。但是,后来发现背面的文字省略字母的区别点以及字母变形甚多,所以我们还是准备先从正面的分析入手。

按照文物局的说法,正面的“译文”是这样的:

苏丹艾布·摩瓦札夫·穆罕默德沙是世界崇高的苏丹之子

根据新闻中此苏丹是“德里苏丹国”的“穆罕默德沙阿”,我们确定他就是历史上著名的Alauddin al-Khilji。由于原新闻中金币图片像素较低,光线过强,导致很多字不好识别,于是我们决定用bing(别问我为什么没有用Google,嗯^_^,所以我们就没有在刚开始的时候就知道已经被破译啦)搜索相似的金银币照片,抱着信任文物局,既然悬赏了那么可能完全相同的金币并没有被破译出来的想法,我们决定还是自己来破译,通过比对类似金币的照片先分析出正面铭文,再试着分析背面。

我们首先确定了Abū,Muħammad,Şāh(均在正数第三行)以及两个 al-Sulțān(第一行、最后一行各一个)在正面的位置。如果该译文正确,那么只能是从下往上读的,因为Abū在第三行最右侧, 阿拉伯语从右往左读,只能是最后一行的Sulțān与倒二行Abū相连接。如果译文正确,那么意味着铭文是从下往上读的,这明显违背了阿拉伯语通行的书写方式,所以我们先存了疑,暂时先继续后面的破译。

根据新闻中的“摩瓦札夫”,我们起初认为Abū之后是al-Muwaźźaf一词(基本肯定原来的“释读”所认为的是这个词),但是这么一来就出现了两个问题:

按照原释读,阿拉伯字母中min和waw共用了部分结构(一个圆圈),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词在这里词义不通。因为Muwaźźaf是动词waźźafa(√WŹF的第II式)“任命”的被动分词形式,也就是“被任命者”。而Abū是Ab“父亲”的主格偏次,这么一来苏丹的称号变成了“被任命者之父”,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什么好听的称号,反倒是在讽刺苏丹卖官鬻爵(?),实在是说不过去。

后来,我们注意到字母fa后有一小勾,应当是字母ra,这时候就非常合情合理了,因为Abū l-Muźaffar字面意思是“胜利之父”,引申为“常胜将军”。如果对中亚、中东史了解的人都知道, al-Muźaffar 或Abū l-Muźaffar是一个自阿拔斯王朝后期一来就非常常见的对君主或武官的尊称,一直到奥斯曼帝国时期都很普遍。例如阿拔斯王朝时期有个权倾朝野的宦官Munis al-Muzaffar,所用的就是这个称号。

在这里顺便补充一下关于典型中世纪阿拉伯-伊斯兰人名的知识。

传统的阿拉伯人名大概分为这几个部分:

ism,即本名,如Muħammad、Aħmad、Mușțafā(单独使用的,不是作为称号的al-Mușțafā);nasab,即父名,就是本(bin/-bn-)或伊本(ibn)(两词都是“儿子”之意),以及宾特(bint,”女儿”)之后所接的父名,或者极少见的情况下是母名,在父名之后还可以接祖父名、太祖父名等等;nisbah,一般是部落名或祖先的地名,而部落名又往往来自于父系始祖的本名或别名,所以相当于汉语人名的姓或氏,很多时候更接近于先秦的氏,因为阿拉伯人的nisbah往往不止一个,而且数代之后可能就会改变,有许多阿拉伯人虽然祖上有显赫的老姓,但不一定在日常的姓名当中体现。比如亚西尔·阿拉法特(Yasir Arafat)的老姓其实是al-Husseini,也就是说他是耶路撒冷系侯赛因系的圣裔,而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的老姓其实是al-Khalifah,是一个可追溯到拿撒勒的基督教贵族家族的姓氏。kunya和laqab,这两个都是一个人的别名,作用类似于汉语的字或号。kunya起源较早,以Abū(“的父亲”)或Umm(“的母亲”)开头,正常情况下自然接的是子女的名字(一般是长子的名字),但这在之后渐渐变成了一种比喻性的尊称(类比“XX之父/母”的表达),比如说刚刚说到的那位宦官Munis al-Muzaffar,他的kunya就是Abūl-Ḥasan(哈桑的爸爸),然而他并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个叫哈桑的儿子(这不是废话吗……当然养子除外)。而laqab则有很多种,一般达官贵人或知识分子、武将才用,平民很少使用,有的是冠词al+称号的单独的称号,放在本名之后作为定语同位语,如Harun al-Rashid中的al-Rashid;有的则是复合词,主次的词一般都是al-Din(“丁”,意为宗教)、al-Dawlah(“道莱”,意为国家),如Salah al-din=Saladdin,放在本名之前,萨拉丁的本名其实优素福,萨拉丁是他的别名。而后一种别名在单独使用的时候类似于汉语的“字”,晚辈、平辈尊称时候用字,自称或长辈称呼用本名。所以电影《天国王朝》中,别人称萨拉丁都是萨拉丁而非优素福。

而第二行的前两个词,我们最开始认为就是Alauddin al-Khilji的laqab,“Alauddin=Ala al-Din”(就是“阿拉丁”)。但是问题来了,复合词laqab应该在本名之前,而如果从下往上读就变成了Alauddin在本名Muhammad (Shah)之后了(Shah是波斯语“国王”,一般在国王本名之后),明显也不对。之后的WALD几个字母(A表示阿拉伯字母alif,其他表示对应字母),如果按照译文应当是Walad“孩子”,然而这样那个alif就无法解释(Walad的a都是短音),释读成Wālid还差不多,然而这样又成了“父亲”的意思了,而且ism后的nasab用的应该是ibn而非walad才对。另外,Alauddin Khilji的叔父Jalaluddin Khilji是Kilji王朝的第一任苏丹,Alauddin的父亲并无功名,他本人又怎么会是“世界崇高的苏丹之子”呢?

突然间我们发现,原来的译文连文字阅读的方向都搞错了(应该是从上到下),由于ism和laqab后面一定是nasab,所以进而导致原解读的很多地方都错了。这样的话,第二行就是Ala al-dunya wa l-din(因为Dunya最后的alif很容易看成nun的最后一笔向上抬,而wa l-d和Wālid的字母是完全相同的)。

这样,我们可以总结原来文物局的“释读”错在何处:

阅读方向弄反了al-Muźaffar误读成al-Muwaźźaf作为字的laqab——Ala al-Dunya wa l-Din的后半部分误读成Walad,而且前半部分被误当成后文Sultan的修饰语。

所以正确的铭文(加上元音符号之后)是这样的:

正面——

如何看待《常德津市悬赏万元 破译古印度金币秘密》这条新闻?

背面——

如何看待《常德津市悬赏万元 破译古印度金币秘密》这条新闻?

这是我们之后看到的那篇论文(准确地说,是一篇报告)——

如何看待《常德津市悬赏万元 破译古印度金币秘密》这条新闻?

关于铭文翻译的问题,我想指出几点:

Amir al-Muminin中文常见的翻译是“信士的长官”,是哈里发

的另一个称号;

按照当时的历史情况,巴格达阿拔斯王朝已经被蒙古人所灭,德里苏丹国所尊的哈里发应当就是埃及马穆鲁克手上的后阿拔斯王朝傀儡哈里发;Kilafah并不是“哈里发”,而是“哈里发政权”(Khalifate)的意思;所以背面正确的译文应该是:亚历山大第二(再世),哈里发政权的右手(股肱),信士的长官的援助者。

我们三个人一致认为,正反面的铭文都基本没问题了,关键在于(和题主提到的一样)背面外圈文字上的铸造年份,因为这在同一款式不同金、银币中并不一定相同。而且,六枚金币的背面照片中,只有其中一枚的公布于新闻中。我们向文物局发的邮件中也提到了这一点,并认为如果有其他五张背面照片对于破译外圈铭文会有帮助(当然,也要考虑这六枚金币在不同年份铸造的可能性,但是相同年份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然而关于这一点,也是比较有价值的一点,文物局至今仍无正面答复,只是向我们发了一封群发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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