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山跨进青石巷时,裤脚还沾着山路的黄泥。他抬手摘下那顶戴了多年的旧草帽,露出被岁月刻出沟壑的额头,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巷子尽头那片熟悉的老宅院。墙头的茅草比记忆里又疯长了些,青灰色的瓦片间还嵌着去年秋天的枯叶,可最让他心头一紧的,是院墙外那几棵光秃秃的老杏树 —— 这个时节,本该是满枝堆雪的光景。
“李大哥?真是你回来了?” 卖杂货的王婶从铺子里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刚理好的丝线,“前儿听村支书说你要回来,我还当是谣传呢!”
李青山咧嘴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沟壑:“回来看看,惦记着院里的杏花呢。” 他这话说得自然,就像当年离开时说 “我去县城赶考” 一样平常。可村里人都知道,这个背着旧书箱走出青石巷的秀才,后来成了十里八乡都敬着的 “元帅”—— 不是领兵打仗的元帅,是当年带领乡亲们修水渠、种果树,把荒山坡变成花果山的领头人,大伙儿打心眼儿里敬他,便有了这个亲切的称呼。
王婶擦着手迎出来:“你还不知道吧?你家老宅前年遭了场暴雨,西墙塌了半边,那几棵老杏树也给砸断了。后来村集体翻修房子,就把枯树刨了,种了些新的果树苗。”
“刨了?” 李青山的声音低了半截,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朝着老宅走去。推开虚掩的木门,吱呀作响的门轴像是在诉说岁月的沧桑。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新砌的西墙还带着水泥的白痕,墙角的石磨盘上摆着几盆月季,开得正艳,可他目光所及之处,再也找不到那熟悉的杏树枝丫。
他蹲在原来杏树生长的地方,手指抚过松软的泥土。泥土里还残留着些许细小的根须,轻轻一捻就碎了。六十多年前的画面突然涌进脑海:那时候他还是个穿长衫的少年,总爱在杏花盛开的时节,搬个小马扎坐在树下读书。母亲会端来一碗晾好的绿豆汤,放在石桌上,轻声说:“青山啊,这杏花性温,落在汤里喝了败火。” 风吹过,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有的沾在他的书页上,有的飘进绿豆汤里,漾起一圈圈浅浅的涟漪。
“元帅,您在找啥?” 跟来的村支书张磊递过一瓶矿泉水,他是听父亲说过无数次李青山故事的年轻人,“我爸说您当年最爱这院里的杏花,特意让人在院墙外头新栽了几棵,就是还没到开花的年纪。”
李青山接过水,却没拧开,只是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出神:“我不单找树,还找一朵特别的杏花。”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悠远,“那年我要去县城参加乡试,临走前母亲摘了朵最大的杏花,夹在我的《论语》里,说‘这花跟着你,就像娘陪着你一样’。后来我考中了秀才,又出去闯荡,那本夹着杏花的书,却在一次搬家时弄丢了。”
张磊蹲在他身边,听得入了神。他只知道李青山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的故事,却不知道这位 “元帅” 心里还藏着这样柔软的牵挂。
“后来我总想着,等老了一定要回来,再看看家里的杏花。” 李青山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当年修水渠的时候,我在山那边的坡地上也栽了一片杏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您说的是鹰嘴崖那边吧?” 张磊眼睛一亮,“那儿的杏树长得可好呢!去年还结了不少杏子,甜得很!就是路不好走,得翻过两道山梁。”
“走,带我去看看。” 李青山二话不说,重新戴上草帽,眼里的光又亮了起来。
通往鹰嘴崖的路确实难走。当年为了引水,他们炸开了半山腰的岩石,修了条窄窄的石阶路,如今路边长满了野草,时不时有碎石从脚边滚下去。李青山却走得稳健,他熟悉这条路的每一个转弯,每一块突出的岩石。走到一处平缓的坡地时,他指着一块刻着 “饮水思源” 的石碑说:“当年水渠通水那天,我们就在这儿立了这块碑,全村人都来喝了第一口山泉水。”
张磊点点头:“我爸说那天您还念了首诗,可惜他记性不好,记不全了。”
李青山笑了,朗声念了起来:“石缝清泉流不尽,山坡杏花年年春。乡亲若问耕耘事,汗水浇开幸福花。” 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带着几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越往上走,空气里渐渐弥漫开淡淡的花香。李青山的脚步不由得加快,像个期盼糖果的孩子。转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 —— 一片望不到边的杏林出现在山坡上,粉白的杏花如云似霞,开得正盛。风吹过,花瓣像雪一样飘洒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
“开了!真的开了!” 李青山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快步走进杏林,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花枝。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清香里,仿佛还带着母亲绿豆汤的味道。
他在杏林里慢慢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有的杏花含苞待放,像一颗颗饱满的珍珠;有的已经完全盛开,露出嫩黄的花蕊。他走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杏树下停住脚步,这棵树比周围的都要高大,枝干粗壮,开满了层层叠叠的杏花。
“就是这棵了。” 他轻声说,眼里泛起了泪光。这棵树的姿态,像极了当年老宅院里的那棵老杏树。他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开得最盛的杏花,花瓣柔软细腻,带着晶莹的露珠。
“张磊你看,” 他把杏花递过去,“这花瓣边缘有点浅红,像极了我娘当年给我摘的那朵。”
张磊凑近一看,果然,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是害羞的姑娘抹了胭脂。
李青山把杏花小心地夹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就像当年母亲夹在他书里那样。他坐在树下,给张磊讲起了过去的故事:讲他如何带着乡亲们一锤一锤凿开山石,讲如何顶着质疑引进杏树品种,讲第一个丰收年大家捧着甜杏笑出眼泪的模样。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花瓣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他像一尊被时光温柔包裹的雕像。
“其实啊,我找的不只是杏花。” 李青山望着漫山遍野的花海,声音变得格外柔和,“我找的是当年的念想,是娘的牵挂,是乡亲们一起奋斗的日子。这些杏花记着我们的故事呢,每年春天都开给我们看。”
张磊看着眼前的老人,突然明白了 “元帅” 这两个字的分量。它无关军衔,无关权力,是乡亲们对一份深情、一份担当的最高礼赞。
夕阳西下时,他们才沿着原路返回。李青山的笔记本里夹着那朵杏花,脚步轻快了许多。路过老宅时,他站在院墙外,看着新栽的杏树苗,眼里满是希望:“等明年春天,这些树苗也该开花了。”
王婶已经在村口的小饭馆准备好了晚饭,炒鸡蛋、炖土鸡,都是他爱吃的家乡菜。席间,乡亲们闻讯赶来,围坐在他身边,听他讲过去的故事,问他外面的新鲜事。李青山说得兴起,又念起了自己写的诗:“花甲归乡寻旧痕,杏花依旧笑春风。山河无恙人安乐,最是乡情暖人心。”
夜色渐浓,月光洒在青石巷的石板路上,泛着淡淡的银光。李青山站在老宅门口,手里摩挲着那本夹着杏花的笔记本。他知道,自己找的不仅仅是一朵杏花,更是一段岁月,一份牵挂,一种乡愁。而这片土地上的杏花,每年春天都会如期盛开,就像那些温暖的记忆,永远不会褪色。
第二天一早,李青山带着那朵杏花,去了母亲的坟前。他把杏花轻轻放在墓碑前,轻声说:“娘,我回来了,给您带您最爱的杏花来了。您看,这满山的杏花,开得多好啊。” 春风拂过,远处的杏林里传来阵阵花香,像是母亲温柔的回应。
村里的孩子们听说来了位 “秀才元帅”,都跑到老宅来,围着他听故事。李青山就给他们讲杏花的故事,讲修水渠的故事,讲读书的重要性。他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分给孩子们,看着他们像小雀儿一样散开,笑着说:“等明年杏花开了,咱们就在树下读书写字。”
张磊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要在老宅院里建一个小小的 “杏花书屋”,把李青山捐的书都放进去,让孩子们能在花香里读书。他知道,这位老人带回的不只是对杏花的思念,更是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爱。
半个月后,李青山要离开了。乡亲们都来送行,有的给他塞自家种的花生,有的给他装刚烙的煎饼。王婶把一篮子晒干的杏花递给他:“这是今年新晒的,泡茶喝,败火。”
李青山一一收下,眼眶有些湿润。他站在村口,望着远处的杏林,又看了看老宅院里的杏树苗,轻声说:“等明年杏花开,我还回来。”
汽车缓缓开动,李青山从车窗里探出头,挥着手。他看见乡亲们站在村口,像一片挺拔的白杨;看见老宅院里的杏树苗,在春风里轻轻摇晃;看见远处的鹰嘴崖,那片如云似霞的杏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知道,无论走多远,这片土地上的杏花,永远是他心中最温暖的牵挂。
车窗外,粉白的杏花仿佛一路追随着他,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思念、关于乡情、关于希望的故事。而那个找杏花的秀才元帅,把他的牵挂和爱,都留在了这片开满杏花的土地上,等待着明年春天,再次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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