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行动》第一制毒村塔寨村的宗族体系是怎么形成的?

转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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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社:超级村庄的宗族与毒品

《破冰行动》第一制毒村塔寨村的宗族体系是怎么形成的?

社戏与祠堂

夕阳尚未落山,大喇叭开始播放震耳的戏曲,临时搭建的戏台前面,一排排长条板凳已经摆好,凳子腿上工整的毛笔字标明了它所属的祠堂名号。小孩子绕着长凳追逐打闹,旁边是售卖各色小吃的摊贩。不过,最忙碌的要数那些卖香火等祭祀用品的小商店,老板娘招呼着伙计将一捆捆冥币抱到客人的电动车上。戏台旁边的空地上,摆了几张破旧的长桌,几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正在慢悠悠地准备笔墨,他们都是博社村老人理事会的成员,有人负责收钱,有人负责记账。村里请社戏需要按人头收钱,不论男女老少,每人15元。一位老人告诉我,这些当然不够,不过不要紧,有钱人自然会额外多拿一些赏钱出来,动辄10万元也是常有的事。

去年农历腊月十二,扫毒行动过后两星期,我第一次去博社,正赶上村里唱社戏。这是数百年不变的习俗,要连唱三天,其中第二天——腊月十三是活动的高潮,是博社村比春节还要热闹的节日,这一天全体村民都要来祭祀博社村的创始祖先,俗称“请老爷”。

其实,“老爷”早就被请出来了。在戏台正对面,一个用蓝色铁皮瓦搭建的简易棚里面,供奉着始祖的牌位和几尊神像,因为烟熏火燎已经变得黑黢黢的。两个巨大的铁炉子专门用来供村民们烧纸,但是,由于来烧纸的人太多,很多人干脆就在水泥地上把纸钱点着了,以致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专门的人提着水桶来“灭火”。一位老人会的理事告诉我,历年的祭祀是要到旁边的祖祠里去进行的,但现在博社的蔡氏祖祠正在翻修,只好在旁边搭建了这个铁皮棚子,本来只想临时过渡,没想到工程拖了两年多时间,还没有完工。之所以戏台要正对着祠堂,用他们的话说,戏就是“唱给老爷听的”。

要听戏的不单单是始祖老爷。循着声音去寻找戏台的路上,我需要在蛛网般的小巷里穿梭很久,不时就会见到一幅小型的电影幕布挂在墙上,旁边摆放着一台简易的放映机、一台柴油发电机和一台音响,放映的都是制作粗劣的地方戏或老电影。但奇怪的是,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片子放给谁看呢?原来,幕布正对面就是一座刚刚翻修过的崭新的祠堂,大理石雕刻的门框上还留着刻刀的新鲜痕迹,正殿里供奉的牌位也是崭新的,唯有墙上挂的牌匾和带有题字的镜子略显陈旧,是从之前的老祠堂里搬进来的。看守祠堂的一位老者向我解释,若祠堂翻新,祖宗重新入祠之后,子孙们一般都会请来戏班子唱几天。最近这几年兴起了“放电影”,图个省事,每天100块钱,可以请“祖宗们”听上十天半个月的。为此,还催生了一批专门下乡给“祖宗们”放电影的班子,骑着电动三轮车走街串巷,晚上固定来收摊,天亮再摆出来。

如果算上那些年久失修的老祠堂,博社村大概一共有40座祠堂,它们都集中在一起,整齐排列,密密麻麻,与村民们的居住区分开来,建筑样式也是一模一样的明清古民居风格。从远处看,一片灰蒙蒙的明清老屋之中,点缀其中的绿色琉璃瓦房顶格外显眼,那就是翻修后的新祠堂。尤其最近三四年,村子里翻修祠堂的工程一直没有停止过,不断有新祠堂竣工,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也就一直没有断过。

那场景有些荒诞,又有些瘆人。想象一下,走在一米多宽的长巷里,一转角看到幕布上那些穿古装戏服的演员,扯着悠长的唱腔。一阵风吹来,晃动的幕布扭曲了他们的脸庞和身躯,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装饰奢华的祠堂中一列列的祖宗牌位在静静聆听……我不由得加快脚步,从浩瀚的祠堂群中冲出来,戏台上已经开始有人敲锣打鼓暖场了。

博社村一年两场社戏,另一场在正月十二到十九。如果遇到三年一度的“上灯节”更是热闹。添了男孩的家庭和刚刚结婚的男人,都要提前去祠堂的理事会报告,然后制作各式灯笼去祠堂上灯,庆祝添丁和成人。除此之外,这一天还有一件对博社村民来说非常重要的事项——每隔三年,博社村新选出来的理事会负责人要在上灯节这一天正式上任。

理事会又叫“老人帮”,村民们都称呼负责人叫“总理”。这几天,村里最忙的人就是“总理”,请社戏和祭祖是理事会一年中最重要的工作。一个月前刚刚上任的“总理”蔡奇鹏骑着一辆电动摩托车,风风火火地指挥着理事们招呼戏班子、清理焚烧过的纸钱,还要开灶做饭供大家吃。他几次冲我摆摆手,大声说“很忙”,然后一溜烟儿地跑掉。有一次他差点就告诉我自己的手机号码,可是刚说了三个数字,旁边就冲过来一个年轻姑娘,拽了他一把,然后冲我吼了一句:“他不用手机!”别人告诉我,那是蔡奇鹏的儿媳。

表面的热闹暂时掩盖了村庄的尴尬。就在村子的另一头,废弃的小学教室里,从全市公安系统抽调上来的30多个警察已经安营扎寨,虽然缉毒大行动已经结束,但留下的扫尾工作依然繁重。社戏开唱之前,还有一队警察在戏台旁边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里,对一座老屋进行了里里外外的搜查,大概是遇到些麻烦,警察只好来把“总理”叫去做工作。理事会的一个老人悄悄告诉我,就在当天晚上,大房的房头还要召集本房代表,讨论禁毒的事情,因为此次行动中被抓的制贩毒成员,来自大房的人最多。“外人不能参加,严格保密的。”

新“总理”蔡奇鹏个头不高,眼神机灵,约莫将近60岁,据说年轻的时候在村里的戏班子唱戏,固定的角色是演奸臣曹操。不过,大家对他的另一个名字更熟悉——蔡鸟。在博社村,每个人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平时大家叫的,比如蔡鸟;另一个则是写在族谱上的,比如蔡奇鹏,严格按照辈分排序下来,他是奇字辈。上世纪80年代末,蔡奇鹏算是最早一批走出村子的生意人,去到深圳收废品,直到两年前才退休回乡。现在几个儿子还都留在深圳,仍然做着废品收购的工作,他也以此向大家表明,自己家族与毒品生意保持了距离。

第一次拜访博社村的经历,于我而言是非常沮丧的。扫毒行动刚刚结束,每个村民都保持着高度警惕性。听到我说普通话,不管说什么,对方的回答总是一句话——听不懂,虽然这三个字也是用普通话说出来的。第一天我进村子想打听蔡奇鹏家在哪里,结果问了不下20个人,没有一个人肯说。村子里基本没有外来人口,就连通婚也大都是本村内部联姻,后来我偶然遇到一个外省嫁过来的媳妇,她感慨自己嫁过来五年,终日在家相夫教子,没出过几次村子,也基本没有听到过普通话。在百度“博社吧”里面,年轻人义愤填膺地讨论着媒体上的“不实报道”,但在现实中,没有一个人肯和我谈论这个话题,大庭广众之下,对我这个外来者唯恐避之不及。

今年6月初,我再次拜访博社。简易的铁皮祠堂还在,旁边翻新的宗祠已经基本完工,两扇大门上各自画了一文一武两个门神,正门上方是四个鎏金大字——蔡氏家祠。正门两侧的影壁上,是大理石雕刻的狮子和大象,门楼的梁上则是五颜六色的数百个小神像,也是大理石雕刻而成,涂着鲜艳的颜色,形态各异。这座供奉博社村创始祖先蔡登瀛的祠堂,名为源远堂,是博社村的总祠堂。

宗祠在华南地区的普及始于16世纪20年代的“大礼议”之争。1521年,明武宗正德皇帝死时无嗣,继位的嘉靖皇帝是他的堂兄弟。朝中大臣,大部分都认为维持皇帝血脉是至关重要的,因此,他们要求嘉靖皇帝以正德皇帝继子的身份奉祀他,名曰“继嗣”。但是,嘉靖哪里肯,他坚持要以“孝”的名义,来奉祀自己的亲生父亲兴献王,谓曰“继统”。到底是应该“继嗣”还是“继统”,嘉靖皇帝与朝臣们争论不休,几次因为在京师建兴献王庙而正面交锋,大部分朝臣在皇宫的左顺门集体下跪,伏阙苦谏,请求嘉靖皇帝改变初衷,不少人还因此被锦衣卫逮捕,并被廷杖。当时,朝中有五名官员是公开支持嘉靖皇帝的,而这五人中,就有三人来自珠江三角洲。

最后,这场争论以强势的嘉靖皇帝取胜而告终。“大礼议”之后,先是级别较低的官员和富裕人家,仿照官方“家庙”形制修建祠堂,后来连贫穷人家也跟着建祠堂,并把土地划拨到祖先名义之下,以便应付祭祀祖先的开支。由此,宗祠在各地,尤其是偏远的华南地区遍地开花,成为连接王朝皇权与地方族权的一根坚实纽带。

有记载的博社村,起源于南宋嘉泰四年(1204),登瀛公从福建莆田县迁至博社。史料记载,蔡登瀛的祖父是当朝的四品官,父亲是六品官,因为自家外甥犯事,怕被牵连,遂举家迁至惠来县的鲁阳村。因为与相邻的东岐堡庞员外家是亲戚,便送蔡登瀛到庞员外家做管家,博得员外家一位风水先生的赏识,后在他的帮助下,购置一地,先搭一草棚安住下来并成家立业。后来他的几个孩子,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按照以前那位先生的嘱咐,把草棚改建为蔡氏家祠,以纪念父母。

历史上,源远堂经历了几次大修。第一次是明朝初期,蔡登瀛的四世孙蔡开浓和蔡开创组织扩建源远堂,先建后厅三间,一拜亭配两廊,接着建官厅,最后建门楼,属土石木瓦结构,三进两天井式,三山门,门楼配有一对大石鼓。明朝万历八年(1580),科举进士、任河北省饶阳县正堂的蔡春迈,回乡时组织族人修复源远堂。到了清乾隆年间,族正蔡萃嘉又组织族众改建过一次源远堂。

最近的这一次翻修,始于两年前,耗资上千万元。除了按人头每人均摊100元之外,其余全靠村里的实力人家捐赠。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已经被逮捕的村支书蔡东家,他捐了50万元,“当然没人敢比他捐钱更多”。整个工程由蔡东家主持,因为他集村支书与村主任于一身,集资和捐资款干脆就放到了蔡东家的个人账户上,因为案发后冻结,据说现在还欠工程队很多钱。不过,这都不是博社人关心的,真正牵动大家心弦的只有一件事——源远堂修好了,甚至堂前的水塘也按照风水先生的布置完工了,可何时请祖宗们重新入祠,却成了难题。因为最初开工的日子,就是找风水先生按照蔡东家的生辰八字来定夺的,现在他出事,该由谁来主持?这是眼下摆在博社的一个棘手难题。

《破冰行动》第一制毒村塔寨村的宗族体系是怎么形成的?

领xiu与房头

以蔡东家的生辰八字来决定祠堂开工的具体日期和时辰,即便在博社内部,也是一件绝密,知道的只局限于理事会成员及少部分德高望重的长辈。自从2006年底担任村支书,并于次年兼任村主任以来,这是蔡东家在博社村个人权威的巅峰标志。有不愿透露姓名的驻村警员说起蔡东家,形容他就是博社的精神领xiu。

按照警方的说法,蔡东家是博社村制贩毒团伙的头号保护伞。他是2013年12月29日凌晨扫毒大行动中被抓的第一个人,抓捕地点在惠州的一家酒店里。据说,这间酒店也有蔡东家自己的股份。在这之前一周,蔡良火在惠州被抓,警方称其为“博社制毒元老”。蔡东家与蔡良火两人的父亲是堂兄弟,两家交情很深。熟悉蔡良火的人告诉我,他40出头,早年因制造假币而犯过事,后来不了了之。蔡良火的妻子患有乳腺癌,正在住院,在最近的一次饭局上,蔡良火还跟大伙感慨:“冰毒生意害人,不能让亲近的人参与。”按照警方的说法,蔡东家是博社村制贩毒团伙的头号保护伞。他是2013年12月29日凌晨扫毒大行动中被抓的第一个人,抓捕地点在惠州的一家酒店里。据说,这间酒店也有蔡东家自己的股份。在这之前一周,蔡良火在惠州被抓,警方称其为“博社制毒元老”。蔡东家与蔡良火两人的父亲是堂兄弟,两家交情很深。熟悉蔡良火的人告诉我,他40出头,早年因制造假币而犯过事,后来不了了之。蔡良火的妻子患有乳腺癌,正在住院,在最近的一次饭局上,蔡良火还跟大伙感慨:“冰毒生意害人,不能让亲近的人参与。”

除了蔡良火,此次被抓的另外几个制贩毒团伙头目,也多少都与蔡东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被称为博社最大制毒团伙的蔡昭荣一家,就是蔡东家的近亲。蔡昭荣27岁,兄弟四人,父亲蔡长,是蔡东家前妻的亲哥哥。前些年,妻子因病去世,但姑父蔡东家对蔡长一家一直照顾有加。熟悉他们的人介绍,蔡长一家很穷,早年就带着四个儿子去深圳收废品,还做窗帘生意,最近两三年,积累了本金之后才回乡发展。蔡长和几个儿子都染上了毒瘾,略微夸张的一个说法是:蔡长经常让儿子吸毒时给自己也留点儿。

蔡昭荣一家进入毒品生意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规模却迅速扩张。警方侦查期间惊讶地发现,有一次,蔡昭荣竟然一次就从福建购入制毒原料60桶,按每桶可制冰毒20公斤计算,这批原料就能制造1200公斤冰毒。一年前,蔡长就因为涉嫌制贩毒在厦门被抓,半年后,蔡昭荣的哥哥蔡昭燕,弟弟蔡昭展,因为涉毒被抓。但这并没有让蔡昭荣收手,他继续大肆制毒。2013年11月9日下午,警方在广东清远一个公路收费站截获一辆小汽车,从后备箱查获冰毒40公斤,落网的四个重庆籍毒贩供认,这批货就是从蔡昭荣处拿的。这次“雷霆行动”中,蔡昭荣和他的母亲蔡剩,以及另一个哥哥蔡昭玉,从家中被警方带走。蔡氏四兄弟和父母全部落网,六栋豪华楼房也人去楼空,不禁让人唏嘘。

知情人士分析,像蔡昭荣一家这样在深圳做生意积累了本金,然后回家制毒的,往往发展更快。“一方面,他们早年出去做生意,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头脑灵活;另一方面,这样的人往往外面的客户多,毒品销售的路子广,只要有人保护,很容易就壮大起来。”另一个当晚被抓的毒枭蔡水深,是蔡长的弟弟,蔡昭荣的叔叔。还有一个重量级毒贩是蔡汉武,据说在逃,是蔡东家的副手,此前一直担任博社村党支部副书记。

根据警方的介绍,蔡东家为制贩毒团伙主要提供两种保护——一是利用自己汕尾市人大代表的官场关系,四处打探消息,提前通风报信;二是一旦有人落网,就找人疏通关系,尽量打捞。在担任村支书的7年中,蔡东家在博社一言九鼎,甚至有几次,警察到村里办案遭村民围观,也只能求助于蔡东家。认识博社,认识博社的制贩毒,就绕不过蔡东家。那么,蔡东家到底是谁,他缘何有如此能耐?

蔡东家兄弟五人,他是老大,父亲做了多年理事会的文书,有些威望。蔡东家早年承包虾塘,开过加油站,也到深圳等地做过生意。上世纪90年代,受当时支部书记的赏识,蔡东家做了博社的治保主任,积累了一些人气。1998年,蔡汉良当选村支部书记,第二年,博社举行第一次村民选举,蔡东家被选为村主任。可是,他一直在外忙自己的生意,并不来村里上班。后来,蔡汉良向上级打了报告,蔡东家很快就辞职了。此后几年,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做生意,有人说他也曾经贩卖毒品,承包酒店,还搞房地产开发。2003年之后,村子里一直没有选出一个正式的支部书记,由副书记蔡奇隆主持工作。2006年底,蔡奇隆生病,去广州住院治疗,结果人还没回来,就得到消息说镇上任命了新书记,是蔡东家。“当时,家里人都很生气,好歹也要通知我们一声啊,为此还差点和蔡东家一家打起来。”蔡奇隆的家人告诉我。

一位前任村官告诉我,蔡东家当上村支书之后,第一年还过问一下村里的事情,组织修了路,从第二年开始,就不闻不问了,只顾忙自己的生意。村委会连个办公的地方都没有,有事就给蔡东家打电话,偶尔开一次会,也都是在他家里进行。“我们很少在村里见到蔡东家,他每天就是陪生意朋友和领导们打牌。”这位村官称。2007年,博社举行选举,没有人跟蔡东家竞争,但又必须要差额选举,后来勉强动员了一个村民出来竞选,但谁都知道是走过场,只象征性得了100多票。蔡东家顺利当选村委会主任。到2010年再次选举时,也是如此。“蔡东家想分点票给谁就给谁,前些年为了争村长,选举的时候各个大房头的人常常聚在一起开会,甚至准备好刀枪,随时打仗。”一位老人帮成员回忆,“自从东家当了书记,村子里反而平静了很多,再无公开的挑战者。”本来,2013年底又要举行新的村主任选举,听说蔡东家有意将这个位子让出来,交给堂弟蔡良火,没想到还没有等到选举,就案发了。

如果只是从这些经历看,我们仍然无法理解,蔡东家的能量到底由何而来?要进一步认识蔡东家,还得从博社的宗族关系说起。

始祖蔡登瀛生了四个儿子,从大到小分为孟、仲、叔、季四个房头。其中,三房很早就迁走了,村子里现在只剩下大房、二房和四房。只是,这三个房头的发展极不均衡。博社村登记在册的人口大约1.4万,其中,大房有近万人,二房3000多人,四房只有1000多人。毫无疑问,大房是村里的主力军。但是,若仅仅以此划分,倒也简单。复杂的是,在此后800多年的历代繁衍中,大房又分化出了20多个小房头,几乎每个小房头都为自己的祖先修建了祠堂。

在这些名目繁多的小房头中,其中以明末清初年间分化出来的九厝和糖间为最大分支——他们起初都是一个地名,比如,九厝,就是指当年有九兄弟聚居的地方;而糖间,则是当年博社的主力产业制糖业的聚集地。康乾盛世年间,博社村外的北洋溪直通甲子港,往来贩卖糖的船只络绎不绝,相当繁华。后来,九厝下面又以大深和大荣两个家族人最多,即今天博社人常说的深祖和荣祖,各有3000多人。因此,博社错综复杂的宗族谱系中,大房之下的深祖、荣祖、糖间这三个房头才是真正的主力军,只有二房能够勉强与之抗衡。

对于并无实权的理事会而言,一个“总理”和四个“副总理”,一般每个房头都出一个代表。比如,现在的“总理”蔡奇鹏来自二房,四个“副总理”就分别来自深祖、荣祖、糖间和四房。之前连续三任“总理”都来自深祖和荣祖,直到去年,上一任“总理”才主动提议将来可以让各个房头轮流做。“因为做‘总理’就是给大家服务的一个角色,没有利益可获,还得搭上时间和精力。”一位理事告诉我。但是,掌握实权的村干部就不一样了。在过去的30年时间里,博社的村支书和村主任基本上都是深祖、荣祖、糖间和二房这几个大房头所把控。尤其深祖和荣祖的人最多,因为分化的晚,成员之间的血缘关系更亲近,他们是博社村的两大王牌房头。蔡东家就来自荣祖一支,而副书记蔡汉武则属于深祖。据说两个房头一直暗中较劲,虽然近几年没有爆发过公开冲突,但关系并不融洽。

虽经历两次婚姻,但蔡东家却没有儿子,只有五个女儿,这在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潮汕地区非常罕见。促成他大权独揽的原因里面,除了物质财富、上层关系和治保主任的经历之外,不可或缺的是他的宗族背景。本来,经过解放后的重创,宗族传统在博社已经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但是,上世纪90年代,因为村庄财富重新分配的需要,各个房头再次崛起,纷纷与外界划清界限。蔡东家的壮大,正是搭上了宗族复兴这一东风。

复兴的宗族

要搞清楚博社村的房头关系,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前些年,理事会组织修过一次蔡氏族谱,但并非人手一本,只有一些有文化的长辈家里才有。不过,我问过很多看过那本族谱的中年人,都说看不懂。房头和祠堂并不是严格的对应关系,比如,某个第十三世的祖先从大家族里分家出来单过,但因为当时经济条件不好,死后并没有修建家祠,直到第十七世的时候才建了宗祠,这样,虽然房头对应的是十三世祖繁衍下来的家族成员,但祠堂却只属于十七世祖下面的家族成员。生活在博社的每个人从懂事开始,就会由父母带着去自己家族的祠堂里叩拜,换言之,每个人从一出生,就获得了一个无形的身份符号。

如果你问一个博社人,宗族关系在平时的生活中起到什么作用,他多半会说:“没什么作用,不过是一家人过年回来拜拜祖先喝喝酒。”如果你追问他们,宗族传统与毒品犯罪有没有关联,得到的回答基本都是否定。但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两个月前刚刚上任的新支书蔡龙秋却不这么认为。他来自二房中最大一个房头,祖父在甲子镇商业局做了几十年仓库保管员;父亲就是被蔡东家取代的副书记蔡奇隆,19岁便当了生产队的会计;弟弟做警察;小舅子在汕尾政法委工作;老婆也是本村人,是村里有名的妇产科医生。2014年3月,大行动后搭建的临时村委班子基本完成了任务,需要选出新的书记,陆丰市和甲西镇都看中了蔡龙秋,除了其家庭背景外,还因为“二房的人比较干净,在这次扫毒行动中牵扯最少”。组织部门清查了他家和岳父家的全部家庭关系,确认“干净”之后,才正式任命。宣布他上任的那一天,陆丰市委书记、市长、公安局长和甲西镇党委书记都参加了,他们都问了蔡龙秋一个相同的问题:“你怕不怕他们?”

“他们”意有所指,一个是那些牵扯毒品犯罪的人,另一个则是村里其他不服气的房头。因为此次涉毒的人员基本来自大房,二房抓的人少,引起了大房一些人的不满,蔡龙秋上任后,也没少给他出难题。蔡龙秋坦言压力很大,不仅恢复村里的水利、电力等基础设施需要巨额资金,而且村里房头关系复杂,做每一项决定都需要平衡各方关系,用他的话说就是“一切皆宗族”。

于建嵘在其《岳村政治》里对这种新时代的宗族身份有过总结——新型的宗族文化对乡村政治的影响并不是传统的组织作用,更多的是一种文化,一种基于宗族文化而建立起来的认同感。当这种“认同感”成为一种乡村习惯后,它就不仅是一种模式化的行为方式,在一定意义上,还是一种模式化的秩序和规则,更是一种模式化的利益。

博社村的宗族复兴,就是村庄利益再分配的结果。博社建村800年来,有过三次修建祠堂的高潮,大致可以看出其宗族文化的演变。第一次高潮发生在清乾隆、嘉庆年间,当时得益于制糖业发达和甲子港的繁华,博社出了四大富翁、八大富子和十六富孙一说。其中一个富翁蔡升本所建的孝友堂,至今仍是博社最大的祠堂之一,也是陆丰乃至整个潮汕地区数得着的大祠堂。当时,如何让大宗祠与小宗祠共存,已经有了一套详细的规制。一个大宗族之下,有很多小祠堂供奉不同辈分和房头的祖先,并且以各个祠堂的堂号为名,形成多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从而建立起宗族的内在组织。弗里德曼将之称为宗族的“枝节化”。

第二次兴建祠堂的高潮,发生在清末和民国年间,博社至少三分之一的祠堂是在此期间兴建和翻新的。当时,国家基层政权出现真空,各种恶势力乘机进入乡村社会,土豪劣绅鱼肉百姓,土匪兵痞横行乡里,人们普遍缺乏安全感,承担维护乡村社会稳定和安全的宗族组织借此壮大起来。辛亥革命后,革命党人对于宗族势力不仅没有采取限制或取消的态度,反而在许多方面企图借助于宗族的组织系统来服务于革命。《陆丰县志》记载,1923年4月,彭湃到陆丰宣传组织农会,在东海镇六驿村设立陆丰县总农会筹备会,地点就在林氏家祠。

第三次修祠堂的高潮,就发生在最近几年。按理说,祠堂不是随便就能建的,要严格跟居住区分开,一般都是在原有老祠堂的基础上翻修,如果之前房头没有祠堂,便没有空地可供建设新祠堂。但是,一位理事介绍,最近三四年,随着村里暴富的人家增多,不仅大规模翻修旧祠堂,甚至还新建了三四座新祠堂。只不过,与支撑宗族的传统农耕文明不同,最后一轮宗族的复兴,所依托的物质基础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

博社的宗族脉络,在解放后曾经中断了几十年。解放初,博社由于人口众多,经济发达,是整个陆丰市最大的封建村,当时县里还特意派了工作组来指导土改,博社的地主和富农户数也居全县之首。新政权对旧有的财富格局进行了强制改造,依靠优良的自然条件,博社又重振了昔日的辉煌。到上世纪80年代第一次土地承包的时候,博社全村共有荔枝地8000多亩,虾塘3000多亩,水稻田2000多亩,集体经济名列前茅。但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由于长期拖欠水费,供应博社灌溉所用的水库停水,加之农村水利年久失修,博社的农田基本就此荒废下来。传统农耕基础的崩塌,促使一部分人走出村庄,去深圳等地收废品,成了博社第一批淘金者。

上世纪90年代后期,担任村支书的是来自深祖的蔡爆。熟悉他的人说,他的性格与名字一样,暴脾气,爱打架。蔡爆当了三任村支书,就是在他任上,一手提拔了蔡东家做治保主任。1997年左右,蔡爆即将下台,他发起了一场收回虾塘的运动,要把那些已经承包出去的虾塘收回来重新分包。由于村里的稻田无法耕种,荔枝林收益又慢,虾塘成了村里最炙手可热的财富。明眼人都看得出,蔡爆要利用自己的权力完成财富的再分配。不过,单纯依靠村支书的权威还不行,蔡爆采取的是另一套路数——认房头。不止一位前任村官在评价蔡爆时,都用了一个词儿——房性强,通俗解释,就是他的宗族观念强,喜欢以房头为名拉帮结派,以大欺小。以此运动为分界线,之前已经被淡忘的宗族观念重新燃起,各个房头为捍卫自己的利益而集结,博社开始分崩离析。

当时闹得最凶的,是支书蔡爆和副支书蔡良乐。蔡良乐来自二房,所承包的虾塘还未到期,蔡爆要强制收回,两个房头的人僵持不下。1997年1月10日,当时甲西镇一位副书记来村里协调,实际上是为蔡爆撑腰,没想到却被二房一个吸毒的青年打了,由此造成闻名陆丰的“110事件”。后来,两家还把官司打到了市里,最终也不了了之。1998年,蔡爆下台,同为深祖的蔡汉良当选书记,他一上任,摆在面前最棘手的事情就是——当时村里有三具遗体已经停尸多年,该如何处理!

寻找蔡汉良的过程颇费周折。至少有两天的时间,我在村里打听这个名字,还是没有一个人肯说。村外荔枝林旁边有四座排在一起的新楼房,那是其兄蔡汉升家,但他也不肯告诉我弟弟住在哪里。直到第三天午后,我误打误撞在一个小巷口问到一个初中生,他往巷子里指指,大概是第五六户吧,然后就跑开了。我找过去,发现第五户和第六户都是破旧的老房子,不像,第七户人家却是用钢丝网防盗窗包裹起来的气派楼房,门上还安了监控摄像头。敲门,一个中年妇女从大铁门的小窗里应答,果然就是蔡汉良家。

蔡汉良穿一身白色的丝绸睡衣,正坐在客厅宽大的实木椅子上抽着烟袋。他看上去约莫有60岁,大背头梳得油光锃亮,白皙的皮肤与那些晒得黝黑的村民格格不入。刚一落座,讲明来意,蔡汉良就发了一通牢骚,说自己从1998年上任,当书记三年,光是村里的提留款和修水沟的钱,就自己垫付了十几万元,到现在也没有还给他。

持续多年的停尸案,是上世纪90年代博社内部宗族关系剧烈变动的结果。据蔡汉良回忆,最早的一起命案发生在1992年,看戏的时候起了口角,二房的一个小青年被糖间的人给打死了;第二宗命案发生在1995年;第三宗命案发生在1997年。结果,三个被打死的人都没有入葬,而是把棺木抬到了凶手家里,埋在院子中央,凶手则逍遥法外,双方的房头对峙,谁也不服输。新书ji上任,上级zf给蔡汉良下了死任务,必须要解决这三宗停尸案。蔡汉良自己掏钱买了几条香烟,天天召集各个房头的老大去祠堂开会协商,开了一个多月,涉案的房头终于答应各自妥协,缉拿凶手,死者下葬。针对每个死者,由陆丰市公安局和甲西镇各出5000元和2000元,村里再拿出2万元,算作丧葬费。

停尸案摆平,蔡汉良确立了在村里的权威,博社的宗族割据完成了复兴,并实现了短暂的平衡。蔡汉良举了一个例子来展现他捍卫村庄利益的能力。2000年,博社的计划生yu形同虚设,为了治理超生问题,陆丰市公安局长带着300多荷枪实弹的警察想进村抓人,他们在村口小学集结待命,请蔡汉良去配合工作。没想到,蔡汉良大怒,搬出“中央文件规定计划生yu问题不能动用警力”的尚方宝剑,告诉公安局长,要想进村抓人,除非现在就在大喇叭里公布自己就地免职。最后僵持的结果是,公安局长带人灰溜溜离开,让镇党委与村委组成四个工作组分头去动员超生妇女结扎。“不过,我有两个儿子,家里没有两个儿子的,我都没去叫她们结扎。”蔡汉良拍着胸脯说,“做人要以德服人。”

因为向上级报告蔡东家不来上班,两人结下梁子,为本来就暗中较劲的深祖和荣祖更添了一把火。后来,蔡东家做书记,副书记又是来自深祖的蔡汉武,据说蔡汉武一直对自己没有当上书记耿耿于怀,两人关系并不融洽。即便蔡汉良,现在提及蔡东家的下场,也没有落井下石,“他有责任,但不能全推到他头上,制毒这样的事,也不是他想管就能管的”。但是,在博社,如果不是交叉验证,你很难辨别谁的话是真谁的话是假。蔡汉良说自己只干了一届书记,之所以不愿意连任,是因为做书记“要自己往里搭钱”。但是,我后来听另一个房头的老村官说,这并不是真实的理由,真实的情况是还没等干完一届书记,蔡汉良就因涉假币案被抓了。这就是博社,如果你不了解他们的宗族关系,很可能永远听不到真话。

经过这一轮洗牌,各个房头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诞生了一批新的“老大”。“老大”是当地人的俗称,相当于每个房头的族长,其主要任务就是代表本房头对外交涉。比如两个年轻人打架,这样的事情在博社是极少会报警的,因为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各自房头的“老大”来协商。“老大”并不是正式选举出来的,也不是像“总理”那样由一系列复杂的迷信意识来定夺,而是大家在无形中认可的。它一般由经济实力、家中男丁多少、有没有外部势力支持、品德与威望是否服人等要素来决定,不过,起关键作用的还是前两者。在这两点上,蔡东家都优势明显,理所当然地成了荣祖乃至整个博社的“老大”。

《破冰行动》第一制毒村塔寨村的宗族体系是怎么形成的?

保护伞与毒品生意

没有人能够说得清蔡东家的全部生意。据说他在惠州、深圳等地投资了好几家大酒店,在陆丰还开了一家高档夜总会。不过,最显眼的要数甲子镇上刚刚建成的瀛轩园小区。知情人士介绍说,这块地本来建了一座9层楼的大酒店,后来成了烂尾楼,几年前,蔡东家出资2800万元买了下来,拆除之后开始建商品楼。现在,六栋19层高的小高层已经售罄,据说卖了一个多亿,算是甲子镇上最高档的社区之一。

一位前任村官分析说,若论财富积累和宗族背景,在博社能够挑战蔡东家的并不是没有,但是,在上层关系和外部势力上,蔡东家却依靠自己的长袖善舞,把别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博社村坐落在陆丰与惠来的交界地带,即便在全国范围内,这里的三甲地区(甲子、甲西、甲东三镇)都称得上是走私、假币和制贩毒犯罪的重灾区。博社村历史上一直是甲子所十八社之一,直到1957年从甲子分划出来一个甲西镇,才划归甲西。不过,行政归属并无实际意义,由于距离陆丰县城遥远,数百年来甲子就是这里的经济中心,到现在镇上还拥挤着20万人,极其嘈杂和繁忙。

甲子的消费水平要高过陆丰,而在甲子,博社人又是一种更特殊的标签,通常意味着暴富。在甲子开服装店和首饰店的老板都告诉我,扫毒之前,博社的年轻人从举手投足就能看出来,“通常都是装一沓百元大钞,脖子上挂跟小拇指粗的金链子”。别村的人来买件T恤,50块钱还要砍价半天,但若是博社的,老板娘直接要价200元,对方不还价,拿起就走。甚至连出租车司机都深谙其道,从甲子去博社只有不到5公里的路程,出租车司机的一致要价是70块钱。“看你不像拿货的啊。”司机跟我打趣道,理由是我没背“那种方方的单肩小挎包”。扫毒行动前,来博社拿货的毒贩太多,那种皮质的单肩小背包几乎成了标准行头,司机们私下称它为“毒贩包”。在这里跑活儿的出租车司机全部来自河南南阳的一个县,彼此之间熟络,基本每一个人都有过乘客被缉毒警察当场抓获的经历。“不过,对我们不碍事,顶多弄去公安局审一晚上就放回来了。”司机告诉我。

博社村的制毒始于何时?普遍一致的说法是在2000年左右,当时一个台湾老板与邻村老支书的儿子合伙做冰毒,算是最早的毒品生意。由于这位老支书家与蔡东家一家是表亲,蔡东家由此进入毒品生意。2000年,甲子赫赫有名的刘标、刘送相继被抓,三甲地区的制毒生意开始浮出水面。至今,提起这两个名字,在甲子仍无人不晓。

一位参与当年办案的警员告诉我,刘标和刘送都是甲子混社会的大哥。刘标当时从香港走私香烟到内地,被临县惠来的警察盘查,刘标很嚣张,掏枪打伤了一名警察,由此被逮捕。警方开始清查他的其他生意,发现在甲子还有他的制毒窝点,也是与台湾人合伙的。没过多久,刘标老婆在转移毒品的过程中也被抓获。此案之所以引起轰动,还因为把四个警察拉下了水,其中就包括当时的陆丰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2001年,刘标被判死刑,当时的媒体还做了报道,但是,刘标并没有被枪毙,他上诉,硬是在二审的时候把死刑掰了回来,据说前两年已经放出来了。

刘送的案件与此类似,走私、制毒、被抓、死刑、释放。经过这两个案件,这位警员感叹:“死刑都能给掰回来,自此陆丰的警察再无信心办大案,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所以十几年来,从最初的走私、贩卖妇女到后来的假币、毒品犯罪不断,当地的警界和官场不作为当然难辞其咎。截至目前,陆丰市前后两任市委书记和两任公安局长都已被“双规”调查。陆丰警界人心惶惶,两个副局长被查,缉毒大队长也被抓,管辖博社村的甲西派出所前后两任所长都因涉毒品案被抓。前任所长庄永川在甲西派出所当了12年所长,在陆丰警界是个“奇迹”。他出事之后,接任的新所长姜振全听风水先生说,是因为派出所地处空旷地带,背后没有“靠山”,便找工程队来在派出所后面堆起了一座假山,可是也没有逃过一劫,10个月后也被抓了。

在当上博社党支部书记的第二年,蔡东家成了汕尾市人大代表。这是一个极为有效的“护身符”,因为去市里开会,与领导们经常见面,平常就多了在一起打牌的机会。由此,蔡东家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支书,但在陆丰乃至汕尾,已经是声名远扬。上述警官感叹,早在七八年前就听说蔡东家这个名字,但“自己是小警察,跟人家根本说不上话”。

由于制贩毒严重,陆丰两次被公安部列为禁毒重点地区。2009年,广东省公安厅派了年仅36岁的陈宇铿空降陆丰,重点打击毒品犯罪。陆丰警员形容陈宇铿“年少有为,能力强,有魄力”。陈宇铿上任后,大刀阔斧治警,陆丰市公安局12年未动的人事关系被他打破,提拔了一批有能力的年轻警官,组建了缉毒专业队,甚至还专门组织了几次针对三甲地区的大行动。可是,今年3月,已经升任汕尾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的陈宇铿还是落马了,也是牵扯到了博社的制毒案。据说,当年他带队到三甲缉毒,本来晚上行动,下午有人得到情报,甲西派出所长庄永川就去博社通知了一圈,到了晚上,行动自然没有结果。

外部的保护伞之外,内部的宗族关系本身也提供了一种隐性的保护。一位参与博社案侦办的警员分析,一般一个地方若同时存在两个制贩毒团伙,都会存在竞争,进而水火不容。但是博社是个例外,虽然村里存在数十个制贩毒团伙,但从来没有因为毒品生意而起过冲突。“在这里,毒品生意是个封闭的交易链,各家都有自己的原料供应商,有自己的技师和工人,也有自己的客户,互不干涉。”这位警员告诉我,“有时候,一家暂时没货,还可以去比较亲近的另一家毒贩手里拿货,临时救急,大家相互合作,相互扶持。”在他看来,这就是内部宗族关系的作用,“生意谁都可以做,一致对外,但谁也不能坏了内部规矩”。一个小房头的“老大”就曾向我感慨,虽然大家都知道制毒犯罪,但只要有几家开始做,一夜暴富,其他房头的人难免心理失衡,因为自己不做的话,就再无法与人抗衡。博社是单姓村,宗族内部固然存在矛盾,但一旦遇到外部势力的威胁,还是会马上团结起来。

博社制毒之疯狂,超出想象。最初先是利用感冒药来制毒,后来国家严控药品销售,就从福建、内蒙古等地直接购进麻黄草,从中提取麻黄素来制造冰毒。熟悉情况的人介绍,他们一般先与一家小药厂合作,打着药厂的旗号去买草,用大卡车一车车拉回来,最多的时候在海边、山上搭建了五六百个简易棚,在里面浸泡麻黄草。最近一年多,又开始兴起了新型化学合成毒品。

制造冰毒的技术门槛并不高,有师傅带着几个月就能学会,警方曾经抓住过一个15岁的初中生,竟然已经熟练掌握了制毒技术。但是,其暴富之快却是惊人的。据上述人士介绍,3年前,一桶提炼好的50斤重的制毒原料,售价200万~220万元,可以制造一公斤一条的20条冰毒,每条25万元,即500万元。扣除师傅的工钱十几万元,药品添加剂5万元,人工和电费三四万元,只需三个星期的时间,就能净赚200万元。但是,随着市场供应量加大,最近一年行情大跌,每条只能卖到8000元,很多刚刚进入毒品生意的博社人都赔了钱。

在博社,想进入毒品生意,门槛也不高。宗族中有亲近的人在做毒,就可以提供给你学习的机会,跟着做一年,只要你想单干,还可以给你提供启动资金。很多不直接制毒的家庭也间接地提供了融资的作用。但是,这一切都要限定在一个宗族内部。一天傍晚,我在一间破旧的老祠堂里偶遇了一个中年男人。他是个光棍,在博社,每个祠堂都会住有一个打理卫生的人,一般都是无儿无女的老人。这个中年人带我看了快要倒塌的祠堂,感慨自己甚至连重修祠堂的人头费都出不起,他说:“我也想跟他们做毒,但求了好几次,人家不用我啊。”

没落的士绅

无论从地理位置上,还是从内部运作上看,博社都算得上是一个封闭的、庞大的、古老的超级村庄。它远离都市与现代法治文明,村中除了两条主干道,其余全是蜘蛛网般的小巷子,一万多人紧密地聚居在一起;它基本没有外来人口,后来我才明白,之所以内部通婚者居多,是因为只有嫁入家门的媳妇才能入族谱,而嫁出去的女儿就不能写进去了,谁都不愿意让自己女儿从族谱中抹去,也不愿意让一个外姓媳妇入了自家族谱;它历史悠久,800年一脉相承,即便中间几十年因为政权变更而短暂中断,也是表面的,维系其内部运作的宗族观念一直坚挺。更关键的是,它有一套自己的行事规则,虽然内部关系错综复杂,但这套几百年来形成的行事规则,基于历史传说、风水迷信以及封建等级观念而形成,自成一体,生命力顽强。

穿梭在博社密密麻麻的祠堂和鳞次栉比的豪华楼房中间,想起新书记所说的那句“一切皆宗族”,常常会有一种穿越感。我第二次拜访博社,之所以略有收获,是因为我暂时绕开了博社,从外部人士入手。

博社为什么成为制毒村?这与它深厚的宗族传统有何关联?——通过对士绅这一中间阶层的观察,我们获得了分析博社宗族与毒品关系的一个新视角。

科大卫在其《皇帝和祖宗》一书里重点分析华南地区宗族的形成,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来自地理的角度——华南地处偏远,远离王朝政治中心,地方自治的色彩更浓,同时向王朝政权靠拢的欲望更强烈;另外,因为粤闽沿海尤其珠江三角洲地区,早年属于荒滩,耕地基本由移民开荒所成,为了确立对自己开荒成果的保护,需要建立一套内部人的治理机制。

从明朝中期开始,族谱的编纂,不再以虚构的祖宗谱系和里甲登记为核心,而以成员考取科举功名为核心。拥有科举功名的成员,主持祠堂的祭祖活动,赞助宗族的其他活动。明朝开国后8年,整个珠江三角洲只诞生了33名进士,而在之后的两个世纪内,珠江三角洲共产生了390名进士,换言之,每三年一届的会试中,平均就有6名进士。从16世纪到18世纪,社会各阶层开始广泛感受到文人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一个阶级从草莽百姓中诞生出来,并成为影响地方治理的一股重要力量——绅权

现实世界中的士绅,除了考取功名的人,通常还包含两类人——富人和能人。尤其后两者,虽然没有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方认同的“体制内”,但却依靠物质财富和特殊技能(比如中医、风水先生、礼仪文书等)积累起来的声望,取得了乡村社会的一致认同。按照于建嵘的分析,绅权系连接皇权与族权之间的桥梁,它超越了一般的族权,是“宗族之间冲突的缓冲器”。

甲子镇上有一家鄞记购物商场,是镇上历史悠久的最大超市。鄞记的老板蔡奇河就是博社人,祖辈早在清朝康熙年间就前往甲子镇上,当时康熙推行海禁和迁界,博社很多人外出后就没有回去。后来,蔡氏祖先与镇上开当铺的鄞家女儿成婚,食品生意越做越大,逐步奠定了在甲子的地位,甚至还在甲子镇上修了蔡氏家祠。

不过,蔡氏一家与博社还有另一层微妙的关系。乾隆四十六年(1781),主持重修源远堂的正是鄞记蔡氏的祖先蔡萃嘉。他当时担任蔡氏族正(相当于族长),回乡组织重修源远堂,这次重修,为后来博社各个房头之间的罅隙埋下了伏笔。有熟悉这一过程的人士介绍,蔡萃嘉是大房的子孙,他的重修工程实际上对源远堂进行了大改动,最明显的就是把原先的三门改为了单门。此后,大房之下繁衍旺盛,而二房与四房却没落下来,尤其四房,越是被边缘化,在村子里生存的空间就越小,外出定居的人就越多。二房与四房的子孙都相信是这次改建,破坏了自己房头的风水,因此对蔡萃嘉颇有意见。不过,按照迷信的说法,蔡萃嘉也得到了“报应”:他无后,而只能是过继了别人的儿子。

在博社,类似传说还有很多,比如出走的三房。相传当年始祖登瀛公死后,四个儿子找风水先生给他选择墓地,主持修建墓地的就是老三。事后,风水先生嘱咐老三,说墓地周围地形像一艘飘风船,将来他的子孙最好离开博社。老三遵命,让他的大儿子蔡英敏用一根绳子背着一口锅出走了,这是风水先生的指示,说什么时候绳子被铁锅磨断,他就可以停下来定居。结果,一直走到百里之外的夏灶,绳子才断掉,自此,在夏灶扎根繁衍。现在,夏灶是一个笼统的称呼,包含十几个自然村,都是三房繁衍下来的蔡氏后代,有6万~8万人,甚至比博社还要大好几倍。不过,当我去夏灶打听其渊源的时候,听到的说法却并不一致,很多老人拒绝承认他们的祖先来自博社。有关这两个村庄的历史渊源,多年来一直争论不休。

种种传说,构成了一种稳固的内部文化,支撑着这里的宗族运转。但是,传统乡村社会中,皇权、族权和绅权三足鼎立,相互支撑、相互制衡的三角关系却已经不复存在。还记得第一次去博社的时候,我跟博社小学的老师蔡昭宇聊天,他的祖父曾经做过生产队的会计,父亲是村里第一个高中生,后来在小学当老师,红白喜事都来找他写字,对村里每个人的生平都了然于胸。蔡昭宇子承父业当了老师,哥哥蔡昭立则是乌坎水利站的公务员,这次扫毒行动后也被上级派回博社担任过渡期的副书记。按传统宗族观念,这样一个书香世家在村里的威望应该很高,但他却是一副蹉跎的样子,住在小学拥挤的宿舍里,感慨今非昔比,没有人再看得起读书人了。

更让人心酸的是与老人会理事蔡光臣的第二次见面。蔡光臣60出头,做了一辈子小学老师,还是理事会的成员,第一次见他是在去年社戏时,他坐在宗祠门口的台阶上,等着理事会分给每位理事的一块猪肉。那时候,他对村庄的事情并不愿多谈,几次催促我离开。第二次拜访博社,我又找到他家,吃惊地发现他已经卧床不起,奄奄一息了。由于结肠炎动了三次手术,医生说只有十几天的生命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向我感慨,若有来生,一定不要做个好人。“我一生讲德,本分做人,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要钱没钱,要屋没屋,看看那些坏人,一夜暴富,高楼大厦,现在世人只认钱。”

扫毒行动之后,陆丰市成立博社重点工作组,调集所有博社籍的公务员和警察回乡整治,担任过渡期书记的就是陆丰市人社局主任科员蔡水宝。不过,据本村的另一位村官感慨,蔡水宝虽然有能力,但离开村庄几十年,对村里的很多宗族演变并不熟悉,“我们有些事建议他那么做,他并不理解”。

科大卫在书中对传统乡村社会的坍塌提供的结论是:民国年间,就地方与朝廷中央的关系而言,祖宗已经无关痛痒了。随着“国民”、“国家”等概念的到来,代表中国封建制度残余的宗族开始成为有识之士攻击的对象。1904年,梁启超从美国回国,游记中提及“中国人的缺点”,第一项就是“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他引述美国总统罗斯福的话,主张以国家的理念代替乡村的理念,迈向现代化的中国,也必须要把“乡村”抛弃。自此之后,传统的中国乡村社会就靠边站了。

因为腐败,外部的法治约束失效;因为金钱当道,内部士绅阶层的崩塌,又让宗族运行失去了自我约束的力量。即便蔡东家这样的绝对领袖,也无力撼动村庄的运行规则,有过村支书和房头“老大”双重经历的蔡汉良就感慨,有时候,这个位子上的人也是身不由己,只能顺势而为。去年阴历七月初十晚上,蔡东家曾经召集各个房头的“老大”在蔡氏宗祠里开了个会,告诉大家回去分头转告本房子孙,制毒有害,七月十五之前必须停止。可是,并没有人真正遵从指示。

(注:由于可理解的原因,几乎所有采访对象都拒绝记者使用其明确的个人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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