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从何而来?一文看懂中国古代哲学家们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善恶是如何定义的)

在西方哲学史上,基督教始终面临一个难题:如果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那么人世间为何会有“恶”的存在?于是,为道德上的“恶”寻找合理解释的“神正论”(又称“神义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了基督教哲学的重点课题;在中国,思想家们很早就将善恶理解为一对对立统一的范畴,老子明确指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这句话里还没有把善恶放在一起,但已经体现出了这种朴素的辩证法。所以相比于基督教哲学寻找“恶”的来源,中国哲学思考的是“善恶”的来源。
我们在第三期曾经提到过,人类用“善”和“恶”来进行道德评判,比意识到道德是人类社会特有的产物要早很久很久。但在明确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就已经有哲学家认识到道德是后天产物,反对先验道德论,认为善恶的来源并非先天。比如在与孟子辩论时,告子就曾这样举例:人们尊敬长者,是先有一个长者,人们才去尊敬,而不是内心先有一个“尊敬长者”的概念;后期墨家更明确地指出:仁义善恶这些道德观念,都是人在与一个外在的客观对象(一般来说是其他人)的相互作用中体现出来的。
在这里,告子和后墨都意识到了道德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价值评判,善恶是评判的标准,那么善恶的来源就应该是人为规定。此时问题来了:规定是从何而来的呢?荀子的答案是:圣人规定的。这个答案在封建时代,从统治者的角度看,毫无疑问是标准答案,但在哲学的角度看,这个答案并不是不能继续追问:圣人规定的来源是什么?或者说圣人依据什么规定了善恶?是圣人自身,还是自身之外?如果是前者,那就还是先验道德论,如果是后者,依据是什么?
说一句题外话:古典时代的人性论,我们不能简单的以谁对谁错来进行区分。我们用上帝视角俯瞰这段历史,会认为荀子的人性论是对的,但是荀子拿不出道德在人类社会中形成的论证,只能说是圣人“化性起伪”,制定了道德规范;我们会认为孟子是错的,但在孟子的时代,中国已经在周礼的规范下运转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么在这个社会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大多数社会成员,在耳濡目染之下肯定会遵守这个社会的伦理规范(不管是自觉还是不自觉),由此,通过观察得出先验道德论也是符合逻辑的。
所以直到荀子,在善恶来源这个问题上,持先天立场和持后天立场的都无法再做进一步的理论论证。到了汉朝,几套人性论都是建立在一个更完善的理论体系之上,就是为了继续回答善恶来源这个问题。上一期我们提到,董仲舒把人与天比附起来,从“天”来寻找人的善恶来源,但是董仲舒的“天”是一个宗教式的人格神,类似于周朝的“天”,从这里找道德依据,很容易陷入造物主循环:人的善恶来源是“天”,那“天”对善恶的规定会不会也是外来的?换句话说,“天”上还会不会有更高的“天”?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当然是越来越没有说服力的;
扬雄、桓谭、王充从唯物主义立场出发,用人禀得气的多少来解释善恶来源,是可以自圆其说的,但也不是没有问题:就像我们在第二期提到张载时说的那样,(后面再讲张载的人性论我们还要拎出来说一下),“气”是一种物质,何以会有善恶之分?王充认为,善恶是由禀气多少来决定的,很显然,“多少”是“量”的标准,善恶则有“质”的意思在里面,那么气的量要多到什么程度才是善,少到什么程度才是恶呢?另外,禀气成性是一个先天过程,教化是一个后天过程,那先天由气得来的善恶与后天教化而成的善恶是什么关系?最后,禀气不仅成性,还能成才,也就是人的才能,如果将其理解为人的认知能力,那道德和认识论又混在了一起。这些新问题,亟待新的理论来解释。
然而新的理论出现却比想象得要晚。在自汉至宋这段时间里,由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原因,先秦诸子的思想以儒家为基础慢慢融合,逐步统一形成了华夏民族的主流道德观念。但要注意的是,其中作为融合基础的儒家思想并非先秦儒家,而是董仲舒改造过的公羊学派的观点,也就是他的天人感应论,东汉又在这个基础上将谶纬整合进去形成了《白虎通》,这两套理论都是为了将封建阶级秩序在理论上固化下来,从而更好地维护封建统治,这种神学目的论往往“出道即巅峰”,很难在理论上有突破,极易陷入僵化;同时,在成为了王官学后,儒家的研究方向转向了经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在哲学方面有所建树,所以中国哲学的人性论直到宋明理学才有了新的突破,在这段历史中,韩愈、李翱师徒俩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接下来我们简要介绍一下。
韩愈的性三品论的构架基本继承了董仲舒的性三品论,不同的是进行了细化。韩愈首先明确“性”的内容,就是儒家“仁、义、礼、智、信”这五种道德品质,所谓上品的圣人之性,就是能完美地践行其中一德,其他四种也能保持的很好;中品的中人之性就是其中一德不充分,其余四德杂而不纯;下品则是突出地违反其中一德,对其余四德也有所背离。上品不可变,只需发扬光大;下品也不可变,只能动用刑法来制裁;只有中品“可导为善恶”。同时,韩愈还对董仲舒的“性仁情贪”做了阐发,他认为,“情”的内容是“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七种情绪,和性一样,情也分三品,由性发出,上品性即发上品情,七种情绪的发作合乎中道,即不多不少;中品情则有过有不及,但在努力使之归于中道;下品的情则严重的过或不及,且放纵不加约束,无法合乎中道。
韩愈的弟子李翱在他的基础上进一步做了阐发,提出了自己的“复性说”。他认为:性善情恶,性和情都包含在广义的人性之中,人性自“天”而来,他称为“性者天之命”,显然受到了《中庸》“天命谓之性”的影响。圣人的性和普通百姓的性一样,都是纯善无恶的,区别在于圣人之性不受恶的情的侵染,普通百姓的性却被情欲所蒙蔽,表现出来就是善恶不一。他用水来作比喻,说性就是清水,情就是泥沙,泥沙混进了清水,水就浑浊了,要把水静置澄清,才能让浑水恢复成清水;普通人只要能消除情欲的蒙蔽,也可以恢复善性,使自己达到“圣人”的境界,这个过程称为“灭情复性”,修养方法是“不动心”:首先什么都不要想,“弗虑弗思”,进入一种虚静状态,然后连虚静都不要追求,进入一种绝对静止状态,这种状态下心并非没有反应,而是排除了情欲干扰,能明辨是非,与外物打交道却不受其影响,他认为这两步就是《大学》里所说的“格物”和“致知”。
李翱复性说是想要仿照佛教的成佛说,建立成圣的理论。圣人是儒家的理想人格,但在之前的人性论中,圣人都是天生的,相比于佛教“众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的理论,明显不利于思想传播。李翱的理论破除了这个桎梏,使“圣人”成为了心性修养的一个境界,孟子说的“人皆可为尧舜”得以可能。
可以看出,韩李二人的理论在总结前代的基础上做出了突破,他们明确了“性”和“情”的内容,并将其放在一起作为一对统一的范畴进行讨论,为后来宋明理学的人性论所继承;复性论则在心性修养上做出了突破(虽然因为受了佛教修养方法的影响而受到了宋明理学的批评),“灭情复性”也成了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先声。但是善恶来源这个问题依然没有得到很好地回答,按李翱的理论,善从哪里来?从性来;性从哪里来?从“天”来,等于又回到了董仲舒,二人又都非常坚定地反对善恶来源于后天,所以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同时,情由性出,那么纯善的性何以生出不善的情?这些问题就留待之后的宋明理学来解决。